當林楓問完那句話,得到肯定的答復,并如釋重負地再次陷入沉睡后,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里,那股剛剛松弛下來的空氣,似乎又被一種更加復雜、更加厚重的情感所凝固。
窗內,生命體征趨于平穩的兒子,是風暴過后寧靜的港灣。
窗外,心緒翻涌、淚水決堤的父母,則是被這場風暴徹底重塑了世界的幸存者。
王主任帶著醫生們悄然退去,將這片空間留給了這對剛剛經歷了從地獄到人間的夫婦。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相互攙扶著,重新坐回到那張冰冷的長椅上。林國棟緊緊握著妻子冰涼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傳遞著無聲的支撐。
王淑芬的哭聲已經止歇,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玻璃窗內那個被紗布包裹的身影,眼神空洞,卻又仿佛有萬千星辰在其中生滅。
“國棟,”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我以前……是不是做錯了?”
林國棟身體一僵,沒有立刻回答。
“我總覺得,是我把他寵壞了,是我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才讓他變得那么……那么混賬。”王淑芬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自責與悔恨,“我對他失望,甚至怨恨他,把他送到部隊,一半是為了他好,另一半……又何嘗不是一種賭氣的放逐。”
“可我今天才發現,我根本不了解他。我不知道,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竟然藏著這樣一副……這樣一副滾燙的、金子般的肝膽。”
她的淚,再次無聲地滑落,滴落在林國棟的手背上,滾燙。
林國棟反手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那盞慘白的燈,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不,你沒有錯。”他聲音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坦誠,“錯的是我。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只知道給他錢,只知道用最粗暴的方式去管教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走進他的心里,問一問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們都錯了,淑。我們給了他最優渥的物質生活,卻吝嗇了最基本的信任與陪伴。”他轉過頭,看著妻子,那雙商海沉浮數十年都未曾流露過脆弱的眼眸,此刻卻寫滿了痛楚,“我們總以為,我們給了他全世界,卻不知道,他想要的,或許只是我們一個肯定的眼神。”
而這個肯定的眼神,他們直到今天,在他用生命去換取之后,才遲遲地給予。
這份遲來的醒悟,沉重得讓他們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而密集的腳步聲,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打破了這份屬于他們二人的沉痛。
林國棟抬起頭,只見醫院的院辦主任,正陪著幾位氣度不凡、神情嚴肅的中年男人,快步向這邊走來。為首的一人,他有些眼熟,似乎是在京海市的新聞上經常出現的市委領導。
“林董,林夫人,”院辦主任快步上前,低聲介紹道,“這位是市委的張秘書長,代表市委市政府,特地來看望英雄,慰問家屬。”
張秘書長走到近前,并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官僚氣,而是主動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林國棟的手,用力地搖了搖。
“林先生,王女士,我代表市委,代表全市人民,向你們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誠摯的慰問!”他的聲音洪亮而真誠,充滿了力量,“你們,為京海市,為我們這個社會,培養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林國棟有些發懵,他習慣了與官員打交道,但那通常是在酒桌上、會議室里,談論的是投資、是政策。像這樣,純粹因為兒子的行為而受到官方如此鄭重的對待,還是第一次。
“張秘書長,您太客氣了,這……這都是他應該做的。”林國棟有些艱難地應道。
“不,這絕不是一句‘應該做的’就能概括的。”張秘書長神情肅穆地搖了搖頭,“在那種情況下,選擇轉身逃離,是人的本能,無人會苛責。而選擇逆火而行,以血肉之軀托舉生命,那是超越本能的、神性的光輝!”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監護室內的林楓,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許與痛惜。
“現在,全網、全國,都在為令郎的事跡而感動,為他的安危而祈禱。他不僅僅是救了一個孩子,更是用自己的行動,在這個時代,點燃了一盞名為‘信仰’和‘道義’的明燈!他是我們京海市的驕傲,是所有市民的榜樣!”
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讓林國棟夫婦的心,再次被巨大的情感洪流所沖擊。
驕傲。
前所未有的、足以讓他們挺直脊梁的驕傲。
這種驕傲,與他們坐擁的億萬財富無關,與他們顯赫的社會地位無關。它源自于血脈,源自于那個他們曾經以為早已“朽壞”的兒子,所綻放出的、最璀璨的人性光芒。
“謝謝……謝謝領導關心。”王淑芬站起身,對著張秘書長深深地鞠了一躬,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張秘書長連忙將她扶起,又與隨行的消防總隊、公安局的領導,一起表達了慰問。他們詳細地詢問了林楓的傷情,并再三向院方強調,要不惜一切代價,動用最好的醫療資源,確保英雄得到最妥善的治療,所有費用,由市政府一力承擔。
林國棟婉拒了費用的問題,但這份來自官方的、鄭重其事的姿態,卻讓他心中百感交集。
在慰問的最后,張秘書長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林先生,網上現在都在尋找英雄的身份信息,我們尊重家屬的意愿。不過,有很多人都在猜測,令郎的身手和意志力,非同常人,他是不是……有特殊的身份?”
這個問題,終于觸及了核心。
林國棟與王淑芬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復雜的情緒。
沉默了片刻,林國棟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自豪:“張秘書長,您猜的沒錯。”
“我的兒子林楓,他不僅僅是我的兒子。”
“他是一名,正在服役的,人民解放軍戰士。”
當“人民解放軍戰士”這幾個字,從林國棟口中清晰而有力地吐出時,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張秘書長在內,都明顯地愣了一下。
緊接著,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更加深刻的震撼與敬佩。
原來如此!
難怪!
難怪他有那樣的體魄,敢于孤身闖入十八層的高樓。
難怪他有那樣的意志,能夠在烈火焚身時,依舊穩穩地托舉著生命。
難怪他有那樣的紀律性,在蘇醒之后,問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被救的孩子。
因為,那身看不見的軍裝,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那份保家衛國、服務人民的誓言,早已刻進了他的靈魂!
“好!好啊!”張秘書長激動地一拍手,眼神大亮,“是人民的子弟兵!這就說得通了!這就完全說得通了!”
這個身份的確認,如同一塊關鍵的拼圖,讓整個英雄事跡的邏輯鏈條,瞬間變得完美而閉合。它將一個偶然的、個體的英勇行為,瞬間升華到了一個更高的、代表著集體榮譽與國家精神的層面。
“林先生,這件事,我們必須立刻向令郎所在的部隊通報!”張秘書長當機立斷,“這是部隊的驕傲,也是我們軍民共建的光榮典范!我們地方政府,要和部隊一起,為英雄請功!”
林國棟點了點頭,報出了林楓所在的部隊番號,一個讓在場眾人肅然起敬的、有著光榮傳統的英雄部隊。
……
就在地方政府的慰問團剛剛離開后不到一個小時。
一陣比之前更加整齊、更加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那聲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地板的節拍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軍人的雷厲風行。
林國棟夫婦抬起頭,只見走廊那頭,出現了三名身著筆挺軍裝的軍官。
為首的一人,肩上扛著兩杠四星的大校軍銜,國字臉,面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他雖然沒有釋放任何氣勢,但那種久經沙場、身居高位的沉穩與威嚴,卻自然而然地,讓整個走廊的氣氛都為之一肅。
他的身后,跟著一名中校和一名少校,同樣的身姿挺拔,神情肅穆。
林國棟的心,猛地一跳。他雖然不熟悉軍銜,但也知道,能在這個年紀佩戴如此軍銜的,絕對是部隊里舉足輕重的高級將領。
他沒想到,部隊的反應,會如此之快,來的領導,級別會如此之高。
三名軍官,快步走到他們面前,在三步之外,猛地一個立正。
為首的大校,對著林國棟夫婦,鄭重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林楓同志家屬,你們好!”他的聲音,沉穩而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穿透力,“我是陸軍第72集團軍‘猛虎師’師長,周振雄。這兩位,是師部的政治部主任和參謀。我們,是林楓的家人。”
一句“我們,是林楓的家人”,讓林國棟夫婦的眼眶,瞬間又紅了。
他們是生養了林楓的家人。
而眼前這些人,則是將林楓鍛造成鋼的、另一個意義上的家人。
“首長……首長好!”林國棟連忙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回禮。他一生見過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卻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有過此刻這般的局促與敬畏。
周振雄放下手,上前一步,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林國棟的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粗糙、有力,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暖。
我代表‘猛虎師’黨委,代表全師一萬多名官兵,來看望我們的英雄,也來看望英雄的父母!”他的目光,轉向監護室內的林楓,那雙鷹隼般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鐵漢獨有的柔情與痛惜。
“我們……來晚了。”
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重逾千斤。它沒有推卸任何責任,反而將一種集體的愧疚與擔當,沉甸甸地,擺在了面前。
“部隊沒有照顧好他,讓他休假在外,還遭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害,這是我們工作的失職。我,作為一師之長,向你們道歉!”
說著,他竟對著林國棟夫婦,微微地,躬下了身。
林國棟夫婦大驚失色,連忙將他扶住:“使不得!首長,這使不得!這跟他……跟部隊沒有關系,是他自己的選擇!”
“不,有關系。”周振雄直起身,眼神無比堅定,“他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正是因為部隊的教育,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他沖進火場的那一刻,他不是林國棟的兒子,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猛虎師’戰士的身份!他用行動,捍衛了‘猛虎師’的榮譽,捍衛了軍人的誓言!”
“所以,他是我們的兵,他的安危,就是我們天大的事!”
周振雄轉頭,對身后的政治部主任說道:“立刻跟院方對接,從現在開始,林楓同志的一切治療,由部隊接管。無論需要什么專家,什么藥品,哪怕是送到首都,送到國外,我們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讓他恢復健康!”
“是!”政治部主任立刻領命而去。
隨后,周振雄再次面向林國棟夫婦,語氣緩和卻無比鄭重地說道:“老哥,嫂子,請你們放心。林楓同志的英雄事跡,我們師黨委已經連夜整理材料,以最高等級,上報至集團軍,并呈報軍區。像他這樣,在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時,挺身而出、舍生忘死的模范行為,完全符合戰時一等功、平時二等功的授予標準!”
“部隊,絕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國家和人民,也絕不會忘記他的功績!”
榮譽,以一種他們從未想象過的方式,鋪天蓋地而來。
軍功章。
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這三個字,比萬貫家財,比任何商業上的成功,都更加的耀眼,更加的沉重。
林國棟看著眼前這位鐵骨錚錚的師長,又回頭看了看監護室內那個生死一線的兒子,百感交集。
他想起一年前,自己托關系、幾乎是押著那個叛逆的兒子,走進軍營大門時的情景。
那時,他只是想讓部隊這個大熔爐,把他身上的臭毛病、壞習氣,都給熔掉。
他從未想過,這個熔爐,不僅熔掉了那些雜質,更把他這塊凡鐵,淬煉成了一塊足以照亮時代的、真正的精鋼。
他顫抖著嘴唇,對著周振雄,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話。
“周師長……謝謝你們。”
“我林國棟……送給你們一個混賬小子……”
“你們……還給了我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