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網絡的世界因為那份鮮紅的嘉獎通令而徹底沸騰,當“英雄林楓”這個名字與“二等功臣”的身份緊密相連,響徹整個國家時,這場滔天輿論風暴的中心——京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外,卻陷入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近乎凝固的寂靜。
宣傳干事們早已離去,走廊里只剩下林國棟和王淑芬兩人。
那份承載著無上榮光的紅色通令,被林國棟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長椅上,仿佛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件需要頂禮膜拜的圣物。他不敢再輕易觸碰,似乎怕自己身上沾染的凡俗塵埃,會玷污了那份用生命與鮮血換來的純粹。
夫妻二人并肩而坐,目光穿透冰冷的隔離玻璃,落在那個依舊靜靜躺著的兒子身上。監護儀上平穩跳動的曲線,是此刻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而那份紅色的通令,則是這首生命樂章最華麗的注腳。
巨大的喜悅與驕傲,在最初的沖擊過后,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露出的,是深埋在心底的、被這股巨浪沖刷得無比清晰的、名為“愧疚”的礁石。
“國棟……”
王淑芬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迷茫與自省,仿佛在對自己說話,又像是在詢問丈夫。
“我記得,楓兒十八歲生日那天,你送了他一輛最新款的法拉利跑車,花了一千多萬。”
林國棟的身體微微一僵,他當然記得。那天,林楓開著新車,載著一群狐朋狗友,在市區飆車,最終因為超速被交警攔下,鬧得滿城風雨,成了他商業對手口中的笑柄。他為此大發雷霆,回家后第一次動手,給了兒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還跟我要錢,要去包下整個‘天上人間’會所,開一場通宵派對。”王淑芬的眼神飄忽,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我罵他,說他是個只會揮霍的敗家子,這輩子除了會投胎,一無是處。我還說……我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他這么個兒子。”
說到最后一句,王淑芬的聲音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卻無法阻止那壓抑的、充滿了無盡悔恨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溢出。
是啊,她說過。
在那個被兒子氣得渾身發抖的夜晚,她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那句最傷人、最惡毒的話。她清楚地記得,兒子當時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受傷,但很快就被更濃的桀驁與嘲諷所取代。他說:“你以為我愿意當你兒子嗎?”
然后,他摔門而去,三天沒有回家。
從那以后,他們母子之間的隔閡,便愈發深重,仿佛隔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冰冷深淵。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說出那樣的話?”王淑芬痛苦地搖著頭,淚水再次決堤,“我罵他一無是處,可轉過身,他就用自己的命,去做了一件……一件我們這輩子都做不到的、頂天立地的大事。”
“我罵他敗家子,可他連命都舍得,又怎么會真的在乎那些錢?我們總以為,他要的是跑車,是名表,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可我們錯了,錯得太離譜了。”
她抬起淚眼,看向那份紅色的通令,又看向病床上的兒子,聲音嘶啞而絕望。
“國棟,你說……他是不是恨我們?他肯定恨我們。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像父母一樣,去關心過他,理解過他。我們只會在他闖禍之后,用錢去擺平,然后用最刻薄的語言去羞辱他。我們……我們根本不配做他的父母。”
這番錐心刺骨的話,像一把利刃,也狠狠地捅進了林國棟的心臟。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走到隔離窗前,將寬厚的額頭,輕輕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的寒意,順著皮膚,滲入骨髓,卻無法冷卻他內心那股灼熱的、翻江倒海般的悔恨。
“你說的對,我們不配。”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從胸腔深處發出的悶雷。
“送他那輛法拉利,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剛剛談成了一筆幾十億的大生意,心情好,隨手打賞的。那輛車對我來說,不是禮物,是炫耀我成功的工具,是堵住他找我要錢的嘴的籌碼。”
“我打他那一巴掌,也不是因為我真的想教育他,而是因為他讓我丟了面子,讓我在生意對手面前抬不起頭。我維護的,從來不是什么交通規則,不是什么社會公德,只是我林國棟那可憐的、自私的虛榮心。”
這位在外面永遠說一不二、威嚴冷峻的男人,此刻,卻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對著玻璃窗內那個毫無知覺的兒子,進行著遲到了太久的、最深刻的懺悔。
“我把他送進部隊,嘴上說是為了讓他鍛煉成才,可我心里最真實的想法是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里充滿了苦澀,“我是覺得他是個麻煩,是個污點。我希望那個鐵打的軍營,能把他這個麻煩,關起來,讓我眼不見心不煩。我甚至惡毒地想過,就讓他在里面吃一輩子苦,也比在外面給我惹是生非要強。”
“我把他,當成了一件需要修正的、失敗的作品,一件可以隨意丟棄的、家族的累贅。”
“可我從來沒想過……這塊被我嫌棄的‘廢鐵’,在真正的烈火中,竟然能淬煉成……照亮整個國家的精鋼。”
他緩緩地,抬起手,隔著厚厚的玻璃,虛虛地,描摹著兒子被紗布包裹的輪廓。
“他蘇醒后,問的不是自己,是那個孩子。他躺在這里,生死未卜,卻為我們,為這個家,贏回了用再多錢也買不到的尊嚴和榮耀。”
“王淑芬,”他轉過身,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那雙向來銳利的眼眸,此刻卻被一層濃濃的水霧所覆蓋,變得異常的柔軟與脆弱,“你說,我們這兩個自私、冷漠、愚蠢的成年人,到底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一個……擁有這樣一個英雄般的兒子?”
這個問題,無人能夠回答。
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他們心中那把鎖了幾十年的、名為“親情”的枷鎖。
過去二十年里,他們與兒子之間的關系,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表面上,他們是父子,是母子,維持著最基本的家庭形態。但在那平靜的水面之下,卻隱藏著巨大的、由誤解、隔閡、失望和叛逆所構成的冰層,堅硬而寒冷。
他們曾以為,這座冰山將永遠存在,直到某一方徹底消融。
然而此刻,當這份遲來的醒悟,如同最熾熱的巖漿,從他們心底噴涌而出時;當那份來自軍隊的、滾燙的榮譽,如同一輪烈日,高懸于頂時——
“咔嚓……咔嚓……”
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冰山,終于,發出了清脆的、崩裂的聲音。
一道道裂縫,在他們心中蔓延開來。
王淑芬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丈夫身邊,與他并肩而立,同樣將手掌,貼在了那面冰冷的玻璃上。
“國棟,等他好了,我們……我們跟他道歉,好不好?”她哽咽著說,“我們告訴他,我們錯了。我們告訴他,我們有多愛他,有多為他驕傲。”
“好。”林國棟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堅定,“我們道歉。我們不再用我們的方式去要求他,我們去學著,聽一聽他心里的話。”
“他要是還想留在部隊,我們就支持他。不管多苦,多危險,我們都支持他。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是他為之驕傲的路。”
“對,我們支持他。”王淑芬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堅定,“以后,我們不再是京海首富林國棟和他的夫人,我們是……二等功臣林楓的父親和母親。這,才是我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身份。”
兩只手掌,隔著玻璃,與病床上的兒子,形成了一個無聲的、跨越了生死的三角。
他們的身后,那份紅色的嘉獎通令,在走廊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這一刻,沒有了首富的威嚴,沒有了貴婦的矜持,只剩下兩個幡然醒悟的、深愛著自己孩子的普通父母。
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與兒子之間的關系,在這場烈火的考驗與榮譽的洗禮之后,被徹底重塑。那座隔閡了二十年的冰山,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化作了溫暖的、滋養親情的涓涓細流。
關系,徹底破冰。
窗外,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壯麗的火燒云,那顏色,像極了林楓胸前燃燒的火焰,也像極了那枚尚未頒發的、象征著無上榮光的二等功勛章。
而窗內,林楓的眼睫,似乎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又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他的康復之路,還很漫長。
但他與父母之間,那條回家的路,在這一刻,已經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