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野火,在一連的營區(qū)里迅速燎原。
當(dāng)晚的飯?zhí)茫蔀榱艘粋€巨大的、沸騰的蜂巢。幾乎所有戰(zhàn)士在打飯時,都會下意識地將自己餐盤里最好的菜——無論是多了一塊紅燒肉,還是一個金黃的雞腿——夾到林楓的碗里。很快,林楓面前的那個不銹鋼餐盤,就被堆成了一座小山,豐盛得讓他無從下箸。
這是一種最樸素,也最真摯的表達。在這些血氣方剛的士兵們看來,他們即將出征的戰(zhàn)友,理應(yīng)享受到最好的待遇。林楓沒有拒絕,他知道,拒絕會傷害這份滾燙的情誼。他只是沉默地,將那座“食物山”一點一點地,認真地吃完,直到盤光碗凈。
接下來的三天,林楓成了整個一連的“重點保護對象”。
他被強制免除了所有的訓(xùn)練和勤務(wù)。當(dāng)他想去訓(xùn)練場進行恢復(fù)性訓(xùn)練時,班長石磊直接像門神一樣堵在門口,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連長的命令,這三天,你的任務(wù)就是休息、吃飯、睡覺,把身體狀態(tài)調(diào)整到巔峰!”
他的作訓(xùn)服,不知道被誰悄悄拿去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他的水壺,永遠都是滿的;甚至連他晚上去洗漱,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毛巾和牙膏,已經(jīng)被提前擺放好了。
整個連隊,都在用一種笨拙而溫暖的方式,為他踐行。
第二天晚上,熄燈號響過之后,三班的宿舍里,卻一反常態(tài)地,無人入睡。一盞被用迷彩服罩住的、光線昏暗的臺燈下,三班的戰(zhàn)士們,將林楓圍在了中間。
“楓哥,這是我托我姐從老家寄過來的紅花油,活血化瘀的,效果特好。你帶上,那鬼地方訓(xùn)練強度肯定大,萬一有個磕碰扭傷,能用得上。”一名小戰(zhàn)士,將一瓶包裝很土的藥油,塞到了林楓手里。
“林楓,我這有雙新軍靴,還沒上過腳,比部隊發(fā)的底子軟,你換上。長途奔襲的時候,能省不少力氣。”
“楓哥,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帶上,想家的時候,看看姑娘,能提提神!”一個臉皮厚的戰(zhàn)士,把一張大頭貼塞了過來,引來了一陣善意的哄笑。
張大勇,這個曾經(jīng)的老兵油子,此刻卻顯得有些扭捏。他從床底下摸出一個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遞給林楓:“這是……兩條好煙。我知道你不抽,但那地方,都是人精,有時候遞根煙,能省不少事。別嫌棄。”
林楓看著眼前這些五花八門、卻都承載著沉甸甸情誼的“禮物”,他那顆早已被前世的冰冷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心,再次被一股暖流溫柔地侵襲。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將每一樣?xùn)|西,都鄭重地,一一收下。
“楓哥,”熊振看著他,眼神復(fù)雜,猶豫了半天,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子彈殼精心打磨的小掛墜,遞了過去,“這是我用咱們第一次實彈射擊的彈殼做的。你帶著它,就當(dāng)……就當(dāng)兄弟們陪著你一起。”
侯勇也拿出一個小本子:“楓哥,這是我給你整理的,咱們師周邊所有能用上的電臺頻率和一些簡單的通訊密碼。也許用不上,但萬一……萬一有需要呢。”
王大力嘴笨,只是把自己最寶貝的一把多功能軍刀擦得锃亮,塞到林楓手里,悶聲道:“這個,比發(fā)的鋒利。”
“謝謝。”
他說了兩個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班長石磊一直沉默地坐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等大家都安靜下來,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林楓,去了那里,別硬撐。記住,你首先是個人,然后才是個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等你回來。”
他沒有說“一定要成功”,也沒有說“別給連隊丟臉”,他說的,是“等你回來”。這四個字里,蘊含著最深沉的關(guān)切。
林楓看著石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三天,是他出發(fā)的日子。
清晨,當(dāng)他將自己那只簡單的、只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戰(zhàn)友們心意的背囊打好時,連長張海濤和指導(dǎo)員王建國,走進了宿舍。
“準(zhǔn)備好了?”張海濤看著他,眼神復(fù)雜。
“報告連長,準(zhǔn)備好了!”
“走吧,車在樓下等著了。”
林楓背上背囊,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個他生活了近一年的宿舍。這里有他揮灑過的汗水,有他從一個孱弱的紈绔子弟,蛻變成一名合格士兵的所有印記。
當(dāng)他走出宿舍樓時,他愣住了。
樓下的操場上,偵察兵一連,全體官兵,除了正在執(zhí)勤的哨兵,所有人,都穿著整齊的作訓(xùn)服,自發(fā)地,列成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方隊。
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喊口號。
他們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一片沉默的、堅韌的鋼鐵叢林。每一道目光,都聚焦在林楓的身上。那目光中,有期盼,有祝福,有不舍,更有那份無需言說的、引以為傲的榮光。
一輛掛著師部牌照的軍用越野車,靜靜地停在隊列旁。
林楓的腳步,在這一刻,竟有了一絲沉重。他走到隊列前,停下腳步,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緩緩掃過。
他看到了班長石磊,看到了熊振、侯勇、王大力,看到了那些曾與他一同在新兵連摸爬滾打的兄弟,看到了那些曾對他冷眼相待、如今卻滿眼敬佩的老兵。
他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抬起右手,對著這片沉默的鋼鐵叢林,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到無可挑剔的軍禮。
“唰——!”
下一秒,整個一連,所有官兵,如同一個人一般,整齊劃一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向他回了一個同樣莊嚴的軍禮。
沒有人說話,但這無聲的軍禮,卻比任何語言,都更加震撼人心。
林楓放下手,不再回頭,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輛越野車。
拉開車門,上車,關(guān)門。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車子緩緩啟動,駛離了一連的營區(qū)。林楓透過車窗,看著那片橄欖綠的方隊,在視野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被營區(qū)的建筑所遮擋。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見了,一連。
再見了,我的兄弟們。
等我回來。
……
軍用越野車在公路上平穩(wěn)地行駛著。
車內(nèi)只有他和一名負責(zé)開車的師部司機,兩人一路無話,氣氛安靜得只能聽到引擎的轟鳴和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音。
窗外的景物,飛速地向后倒退。從熟悉的軍營,到繁華的城市,再到荒涼的郊野,最后,車子駛上了一條地圖上都找不到標(biāo)記的、蜿蜒崎嶇的山路。
道路兩旁的植被,越來越茂密,人煙也越來越稀少。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將陽光切割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投射在車窗上,明暗交替,如同他兩世交錯的人生。
林楓靠在座椅上,看似在閉目養(yǎng)神,但他的大腦,卻在高速運轉(zhuǎn)。
他知道,自己即將進入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充滿了未知與危險的環(huán)境。在那里,他過去所有的榮譽——無論是傭兵之王的赫赫兇名,還是火海救人的二等功勛——都將被清零。
所有人都將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用最原始、最殘酷的方式,去爭奪那為數(shù)不多的、通往“龍牙”的門票。
他前世的經(jīng)驗和技能,是他最大的底牌。但同時,這具身體的極限,依舊是他最大的短板。雖然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艱苦改造和恢復(fù),他的體能已經(jīng)遠超常人,但和那些來自全戰(zhàn)區(qū)、優(yōu)中選優(yōu)的頂尖兵王相比,他并沒有絕對的優(yōu)勢。
更何況,他手臂和后背的傷,在高強度的對抗中,隨時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
這將是一場硬仗。一場意志與**,經(jīng)驗與天賦的終極較量。
但他的心中,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嗜血般的興奮。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一種獨屬于獵人,在踏入獵場前,那種對挑戰(zhàn)和征服的渴望。
不知過了多久,車速緩緩地降了下來。
林楓睜開眼,看到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哨卡。兩名荷槍實彈、穿著與常規(guī)部隊完全不同款式的特戰(zhàn)迷彩的哨兵,攔住了車子。他們的眼神,銳利如刀,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只有經(jīng)歷過真正實戰(zhàn)才能擁有的殺氣。
司機與哨兵交涉、核驗了文件后,巨大的鐵絲網(wǎng)電門,在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打開。
車子駛?cè)肫渲校珠_了近十分鐘,最終,在一片被山谷環(huán)抱的、巨大的水泥操場上,停了下來。
“到了,下車吧。”司機熄了火,語氣平淡地說道。
林楓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操場極大,四周是連綿的、墨綠色的群山,像一圈沉默的巨人,將這里與世隔絕。操場的盡頭,是幾排低矮的、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營房,建筑風(fēng)格冰冷而壓抑,像一座戒備森嚴的監(jiān)獄。
而此刻,這片空曠的操場上,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站了近百號人。
他們,就是來自東部戰(zhàn)區(qū)各個王牌部隊的精英。
林楓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雷達,迅速掃過全場。
這些人,每一個,都堪稱是人形兵器。
他們的身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透著一股精悍到極致的氣息。有些人,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獵豹,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fā)力;有些人,則像一塊沉默的巖石,身形魁梧,站在那里,就給人一種無法撼動的壓迫感。
他們的眼神,更是各具特色。有的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有的沉穩(wěn)如水,深不見底;還有的,則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野性,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競爭對手”。
他們穿著各自單位的作訓(xùn)服,臂章五花八門——“飛龍”、“猛虎”、“海鯊”……每一個臂章,都代表著一支戰(zhàn)功赫赫的英雄部隊。
此刻,他們或獨自一人,靠著自己的背囊閉目養(yǎng)神;或三五成群,低聲交談著,但目光卻始終警惕地,掃視著新來的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充滿了敵意和競爭意味的緊張氣氛。
這里沒有戰(zhàn)友,只有對手。
林楓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關(guān)注。他身材勻稱,不算特別魁梧,臉上也沒有那種一看就寫著“我是兵王”的囂張。他只是將自己的背囊放在腳下,然后找了一個相對空曠的角落,靜靜地站著,用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每一個人。
他就像一個經(jīng)驗最老道的獵人,在狩獵開始前,耐心地,熟悉著這片叢林里的,每一頭猛獸。
“喲,兄弟,哪個單位的?猛虎師的?”
一個帶著幾分自來熟的聲音,在林楓身邊響起。
林楓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身材中等,皮膚黝黑,臉上掛著一絲玩世不恭笑容的軍人,正向他走來。這人走路的姿態(tài)很特別,看似隨意,但每一步都落地?zé)o聲,像一只靈貓。他的臂章上,繡著一條翱翔的飛龍。
是來自集團軍直屬的王牌偵察旅的兵。
林楓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那人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顧自地說道:“我叫徐天龍,飛龍旅的。看你這臂章,是猛虎師的步兵?嘿,你們師今年可以啊,居然搶到了一個名額。”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屬于王牌偵察部隊的、天然的優(yōu)越感。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個身高接近一米九、身材壯碩的大漢,聞言冷哼了一聲。他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偵察兵有什么了不起?到了這里,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也得臥著!最后,還得看誰的拳頭硬!”
這大漢來自另一支以硬漢著稱的重裝合成旅,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蠻橫的霸氣。
徐天龍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沒有再爭辯,只是對林楓聳了聳肩,壓低了聲音:“看見沒,都是些眼高于頂?shù)募一铩P值埽嵝涯阋痪洌搅诉@里,別相信任何人。能活到最后的,都是孤狼。”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走開了。
林楓看著這短暫的交鋒,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孤狼?
他前世,當(dāng)了一輩子的孤狼。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真正的地獄里,如何生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陸陸續(xù)續(xù)地,又有幾輛車駛?cè)氩賵觯蛠砹俗詈蟮膮⑦x者。當(dāng)操場上的人數(shù),最終定格在一百五十人左右時,所有人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壓力,變得更加沉重了。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高分貝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響徹了整個山谷!
“——嗚!——”
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
所有還在交談、還在觀察的參選者,都在瞬間,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他們幾乎是本能地,抓起身邊的背囊,尋找著掩護,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緊接著,從正前方的營房里,一隊穿著黑色作戰(zhàn)服、臉上涂著油彩、只露出一雙冰冷眼睛的“魔鬼”,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地,走了出來。
為首的一人,沒有戴頭盔,留著一個極短的板寸。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身上那股如同實質(zhì)般的殺氣,卻讓在場所有自詡為精英的士兵們,都感到一陣心悸。
他走到隊伍前,拿起一個高音喇叭,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刺骨的聲音,開口說道:
“歡迎來到地獄,菜鳥們。”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尊嚴!你們只有一個代號——‘菜鳥’!”
“而我,”他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是你們的總教官。你們,可以叫我——”
“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