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這兩個字,從雷神的口中說出,非但沒有帶來絲毫的慰藉,反而像一句來自地獄深淵的、充滿了惡毒與嘲諷的詛咒。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精英,他們很清楚,扛著幾百斤重的圓木進行蛙跳,繞操場十圈,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他們的膝蓋韌帶將被拉伸到撕裂的邊緣,他們的腰椎將承受足以導致椎間盤突出的壓力,他們的心肺功能將被壓榨到衰竭的臨界點。
而這一切,是在他們剛剛完成了負重四十公斤、往返十公里極限山地越野,身體早已被徹底掏空的前提下。
這不是訓練。
這是蓄意的、有計劃的、旨在摧毀人體生理極限的酷刑。
“三人一組,自己找伴兒!找不到伴兒的,一個人扛!”一名助教的咆哮聲,將眾人從短暫的呆滯中驚醒。
沒有人再有精力去抗議或質疑。他們如同被無形鞭子抽打的牲口,麻木地,開始尋找身邊的人組隊。
徐天龍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挪到了林楓的身邊,他那張一向掛著玩世不恭笑容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緊接著,“鐵塔”也拖著沉重的步伐,默默地,站在了林楓的另一側。
一個技巧型的偵察兵,一個力量型的重裝步兵,一個意志深不可測的神秘人物。這個看似怪異的組合,在無聲中,迅速成立了。
他們三人合力,將一根浸透了水、重量至少在三百斤以上的圓木,艱難地,扛上了肩膀。
圓木接觸肩膀的瞬間,一股冰冷、粗糙、混雜著巨大壓力的觸感,讓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悶哼了一聲。
“準備好了嗎,菜鳥們?”雷神的聲音,在高處響起,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那么,開始你們的晚餐前的‘開胃菜’吧!”
“跳!”
一聲令下,操場上,近十個小組,如同被施了魔咒的巨大青蛙,開始了他們此生最為痛苦的跳躍。
“一、二……跳!”
林楓在扛上圓木的第一時間,就低聲對身邊的兩人說道:“聽我口令!不要自己亂發力!注意呼吸,用核心和腿部爆發力,不是用腰!”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徐天龍和“鐵塔”下意識地,就選擇了聽從。
“吸……呼……跳!”
林楓的口令,精準地卡在了一個人體力學最省力的節奏點上。每一次跳躍,他們三人的發力都驚人地同步,沉重的圓木,仿佛成為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平穩地,向前躍動。
即便如此,每一次落地,那巨大的沖擊力,依舊讓他們的膝蓋和腳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起跳,都像是在和一座無形的大山進行對抗。
操場上,此起彼伏的,是粗重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嘶吼聲。
僅僅跳了不到兩圈,就有一個小組,因為發力不均,轟然倒地。三人被沉重的圓木壓在身下,半天爬不起來。
“廢物!連根木頭都扛不穩!淘汰!”助教的咆哮聲,冰冷無情。
那三名士兵,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直接被工作人員拖走。
剩下的隊伍,速度越來越慢,動作越來越變形。許多人的雙腿,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每一次落地,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從他們臉上肆意流淌,早已分不清彼此。
林楓三人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鐵塔”那引以為傲的蠻力,在之前的越野中早已消耗殆盡,此刻他全憑一股意志在支撐,臉上的肌肉因為痛苦而劇烈地抽搐著。徐天龍的技巧,在這種純粹的力量與耐力比拼中,也失去了作用,他的呼吸早已亂了節奏,全靠林楓的口令在機械地執行。
林楓是三人中狀態最好的一個,但這只是相對而言。他背后的傷口,早已崩裂,鮮血滲出,與作訓服黏連在一起,每一次跳躍帶來的摩擦,都如同被鈍刀子反復切割。他的雙腿,也早已麻木,完全是靠著前世千錘百煉的肌肉記憶,在重復著動作。
“堅持住!節奏不要亂!”林楓的聲音,已經變得有些沙啞,但依舊穩定,“把圓木想象成你們的戰友!你們不能拋棄他!”
這句話,仿佛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徐天龍和“鐵塔”那即將崩潰的意志中。他們咬碎了鋼牙,將喉嚨里涌上的血腥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跟隨著林楓的口令,繼續著這趟地獄般的旅程。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他們不知道跳了多久,不知道有多少小組在他們身邊倒下。他們的視野里,只剩下眼前那片昏黃的、似乎永遠也跳不到頭的塑膠跑道。他們的腦子里,也只剩下林楓那如同節拍器一般精準的口令。
“……十九圈……最后一圈!”
當林楓喊出這幾個字時,徐天龍和“鐵塔”的眼中,甚至都無法迸發出喜悅的光芒,他們只剩下麻木。
“放!”
隨著最后一聲口令,三人幾乎是同時脫力,將圓木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轟——!”
沉重的圓木,砸在地上,仿佛整個大地都為之顫抖。
而他們三人,也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軟體動物,瞬間癱倒在地,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一下。
當他們完成任務時,整個操場上,還在堅持的,只剩下了另外兩個小組。
雷神看了一眼手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很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的,總共九個人。其余的,全部淘汰。”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再次宣判了十幾名還在苦苦堅持的士兵的“死刑”。
沒有歡呼,沒有慶幸。包括林楓在內的九名幸存者,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如同尸體一般,貪婪地,呼吸著每一口能夠涌入肺部的空氣。
“現在,去領你們的晚餐。”一名助教,指了指操場角落里的一輛餐車。
晚餐!
這兩個字,終于讓這群行尸走肉般的士兵,眼中恢復了一絲神采。他們從下午到現在,經歷了地獄般的折磨,早已是饑腸轆轆,急需能量的補充。
他們互相攙扶著,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餐車前。
然而,當餐車的窗口打開時,所有人的胃里,都開始了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
沒有熱氣騰騰的飯菜,沒有香噴噴的饅頭。
只有一個巨大的、如同喂豬食的鐵桶。桶里面,是混雜在一起的、早已凝固成一團的米飯、看不出原貌的菜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糊狀物。一股餿臭與油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
“每人,一勺。”負責分發食物的助教,面無表情地說道,他用一個巨大的鐵勺,從桶里舀起一勺黏糊糊的“豬食”,重重地,扣在一個士兵遞過來的餐盤里。
那名士兵看著餐盤里那坨散發著惡臭的東西,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報告!這是人吃的東西嗎?!”他忍不住怒吼道。
“啪!”
回答他的,是助教一記響亮的耳光。
“菜鳥!你沒有資格提問!給你吃的,你就得吃!讓你吃屎,你也得給我笑著咽下去!”
助教指著旁邊一個早已挖好的、積滿了雨水和泥漿的泥潭。
“現在,所有人,拿著你們的晚餐,到泥潭里去享用!給你們五分鐘時間,吃不完的,今天晚上,就別想再見到任何食物!”
這個命令,徹底擊垮了某些人最后的心理防線。
尊嚴,被踐踏得粉碎。
一名士兵,猛地將手中的餐盤,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坨“豬食”四散飛濺。
“老子不干了!老子是英雄部隊的兵王!不是你們養的狗!”他雙眼赤紅,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轉身,就朝著那口象征著放棄的銅鐘,沖了過去。
“當——!”
鐘聲響起,清脆而決絕。
又一個人,離開了。
剩下的人,包括徐天龍和“鐵塔”在內,臉上都寫滿了屈辱與掙扎。
只有林楓,他平靜地,接過了自己那一份“晚餐”,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走進了那個齊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泥潭里。
他蹲下身,任由散發著惡臭的泥漿,淹沒到自己的胸口。然后,他用手,抓起餐盤里那坨冰冷黏膩的東西,面無表情地,塞進了嘴里,機械地,咀嚼著,吞咽著。
他前世,為了生存,吃過生肉,喝過血,嚼過草根樹皮。眼前這點東西,對他而言,不過是難以下咽的能量補充劑而已。
他的動作,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抽在了還在猶豫的其他人臉上。
徐天龍和“鐵塔”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苦澀和決然。他們咬了咬牙,也跟著,走進了泥潭。
冰冷的泥漿,瞬間包裹了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因為劇烈運動而滾燙的肌肉,猛地一陣痙攣。他們學著林楓的樣子,用手抓起食物,閉著眼睛,強行往嘴里塞。
那味道,無法用語言形容。
冰冷、粗糙、帶著泥土的腥味和食物的餿味,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下一團長滿了毛的石頭,刮擦著他們的食道,挑戰著他們生理的極限。
五分鐘后,八個人,都完成了他們的“晚餐”。
當他們從泥潭里爬出來時,每個人都渾身沾滿了污泥,散發著惡臭,狼狽得如同地獄里的惡鬼。
“很好。”雷神的聲音,再次從高音喇叭里傳來,“開胃菜吃完了。現在,開始你們的主菜。”
“全體都有,俯臥撐準備!”
還未等眾人從饑餓和屈辱中緩過神來,新的折磨,便接踵而至。
“聽我口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一!”
八個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在冰冷的泥地上,做出了第一個俯臥撐。
“二!”
……
時間,在機械的動作和麻木的口令中,緩緩流逝。
夜幕,早已降臨。
地獄營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但這份光明,帶給人的,卻不是溫暖,而是無盡的絕望。
俯臥撐、仰臥起坐、高抬腿……最基礎的體能訓練,被無限地重復著。任何一個動作不標準,換來的,就是助教毫不留情的棍棒和高壓水槍的“洗禮”。
他們沒有時間去感受肌肉的酸痛,因為新的痛苦,會立刻覆蓋舊的痛苦。
他們沒有時間去思考,因為大腦的任何一絲懈怠,都會導致身體的崩潰。
午夜時分,當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即將猝死的時候,訓練,終于暫停了。
“休息十分鐘。”
這個命令,如同天籟之音。
八個人,幾乎是同時,癱倒在地,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所謂的休息,也只是奢望。
刺耳的軍號聲,混合著重金屬搖滾樂,通過高功率的音響,在整個營區瘋狂地轟炸著他們的耳膜。探照燈的光柱,如同利劍一般,在他們臉上來回掃射,讓他們根本無法閉上眼睛。
睡眠,被徹底剝奪了。
這是一種比**折磨,更加殘酷的酷刑。
林楓靠在一根圓木上,閉著眼睛。他并沒有睡,而是在用一種前世學來的特殊呼吸法,強行讓自己的大腦,進入一種半休眠的、類似于冥想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可以最大限度地,恢復自己的精神力,同時讓身體得到最基礎的休整。
十分鐘后,哨聲再次響起。
“全體集合!五公里武裝泅渡!目標,對岸!”
助教指著遠處一個在夜色中,泛著粼粼波光的巨大水庫。
八個人,再次穿上那濕漉漉的、重達幾十公斤的裝備,被驅趕著,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那一瞬間的寒冷,幾乎讓他們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饑餓、寒冷、疲憊、睡眠匱乏……
所有的負面狀態,如同無數條毒蛇,瘋狂地,啃噬著他們最后的意志。
在泅渡到湖中央時,又一名士兵,因為體力不支,加上低溫導致的小腿抽筋,在水中發出了絕望的呼救。
救援船,很快趕到。但他被撈上船的那一刻,也意味著,他的地獄之旅,到此結束。
當剩下的人,終于掙扎著,爬上對岸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對他們而言,這只是意味著,地獄的第二幕,剛剛拉開。
沒有早餐,沒有休息。
等待他們的,是更加殘酷的障礙訓練、更加屈辱的服從性測試、更加毫無人性的極限挑戰。
他們扛著圓木,在沒過胸口的泥潭里奔跑;他們拖著沉重的輪胎,攀爬十幾米高的繩網;他們被蒙上眼睛,在充滿了未知障礙的“黑屋子”里,僅憑觸覺和聽覺,拆解組裝槍械。
雷神和他的助教團隊,像一群最高明的、也是最殘忍的工匠,用盡一切辦法,敲打、淬煉、折磨著他們。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將這些人身上,所有屬于“人”的脆弱、情感、尊嚴,全部敲碎,只留下最純粹、最堅韌、最原始的,屬于“兵器”的本能。
崩潰,在持續不斷地發生。
有人在極限奔跑中,口吐白沫,昏死過去;有人在無休止的羞辱中,精神失常,嚎啕大哭;還有人,在短暫的休息間隙,因為產生了幻覺,開始攻擊身邊的“敵人”。
而每一次崩潰,都伴隨著那口銅鐘,被無情地敲響。
“當!”
“當!”
鐘聲,成為了地獄營里,唯一的,也是最令人恐懼的背景音樂。
第二天下午,當他們再次被趕進那個充滿了惡臭的泥潭,進行所謂的“午餐”時,幸存者,已經只剩下了五個人。
林楓、徐天龍、“鐵塔”,以及另外兩名他們甚至還不知道名字的士兵。
所有人的嘴唇,都干裂起皮;他們的眼神,都因為極度的睡眠匱乏而布滿了血絲,顯得空洞而麻木;他們身上的作訓服,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結著一層由泥漿、汗水和血漬混合而成的硬殼。
“鐵塔”這個壯碩如山的漢子,此刻瘦了整整一圈,他的眼窩深陷,曾經那股蠻橫的霸氣,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磨礪出來的、沉默的堅韌。
徐天龍也早已沒有了最初的靈動與跳脫,他只是沉默地,將那些豬食,塞進嘴里,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完成任務的道具。
“地獄周”,才剛剛過去三十六個小時。
但對他們而言,卻仿佛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林楓蹲在泥潭里,機械地吞咽著食物。他的身體,早已達到了極限,但他那顆源自傭兵之王的靈魂,卻依舊保持著最后一絲清明。
他知道,最艱難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生理的極限,尚可以用意志去對抗。但當精神的防線,也開始被瓦解時,那才是真正的,絕望的開始。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座指揮塔上,如同雕塑般站立的雷神。
他知道,那個男人,正在等待著他們中,最后一個人的崩潰。
而他,絕不會是那一個。
他低下頭,將最后一口“豬食”,狠狠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