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返回。
時限,一小時。
這八個字,如同八柄淬了寒冰的重錘,毫無征兆地,狠狠砸在了山頂上這僅存的、不到五十名幸存者的天靈蓋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山頂上呼嘯的冷風(fēng),似乎也帶上了一絲絕望的嗚咽。
“什么……”
那個來自重裝旅、代號“鐵塔”的壯漢,第一個發(fā)出了難以置信的呻吟。他那張因為缺氧和過度疲勞而漲得紫紅的臉上,寫滿了茫然與崩潰。他掙扎著,想要從地上撐起自己那如同鐵鑄般的身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臂軟得像面條,只是徒勞地晃動了兩下,便重重地,再次趴了回去。
他的身體,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出解體的哀嚎;每一個細胞,都在抗議著這毫無人性的命令。
不只是他,山頂上的所有人,幾乎都是同樣的狀態(tài)。他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意志與體能的地獄之旅,將身體里最后一絲能量都壓榨得干干凈凈,才勉強在時限內(nèi)爬到了這里。他們就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海綿,此刻別說是負重40公斤在一小時內(nèi)下山,就算是讓他們空著手走回去,都顯得無比艱難。
“報告!”
一名來自海軍陸戰(zhàn)隊的士兵,強撐著一口氣,抬起頭,對著雷神嘶吼道:“負重40公斤下山,尤其是在體力耗盡的情況下,膝蓋和腳踝的負荷是上山時的數(shù)倍!在一個小時內(nèi)完成,這根本不符合科學(xué)訓(xùn)練的規(guī)律!這會造成永久性的運動損傷!”
他說的,是無可辯駁的軍事體育學(xué)常識。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深知這一點。
然而,雷神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喋喋不休的、可笑的白癡。
“科學(xué)?”雷神緩緩地踱步到那名士兵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嘴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弧度,“菜鳥,我來告訴你什么是這里的科學(xué)?!?/p>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在這里,我的命令,就是科學(xué)!”
他又伸出腳,用軍靴的鞋尖,輕輕踢了踢那名士兵因為脫力而不斷顫抖的大腿。
“在這里,你們的身體,不是你們的。它只是執(zhí)行我命令的工具!是消耗品!我讓它跑,它就不能走!我讓它死,它就不能活!”
“至于永久性損傷?”雷神嗤笑一聲,聲音里充滿了不屑,“如果你連這點考驗都通不過,那你這身零件,留著又有什么用?回家抱孩子、繡花嗎?我們‘龍牙’,不需要廢品!”
他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巡視燈,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我再說一遍,原路返回,時限一小時。無法完成任務(wù),或者在中途需要醫(yī)護兵把你那脆弱的膝蓋抬下山的,都將視為自動淘汰。”
“現(xiàn)在,計時開始!”
他猛地按下了手腕上戰(zhàn)術(shù)手表的計時鍵,那清脆的“滴”一聲,如同敲響了又一輪死亡的倒計時。
“動起來!你們這群蛆蟲!難道要我用腳把你們一個個踹下山嗎?!”
助教們的咆哮聲,緊隨而至。他們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毫不留情地,開始用腳踢、用棍子抽打那些還趴在地上的士兵。
“??!”
“起來!”
屈辱、憤怒、絕望……種種情緒,在幸存者們的心中瘋狂交織。但他們別無選擇。在這里,反抗,意味著最直接的淘汰。
“操!”
那個叫徐天龍的偵察兵,第一個從地上彈了起來。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然后,他不再有絲毫猶豫,調(diào)整了一下背囊的肩帶,第一個,踉踉蹌蹌地,沖向了下山的路。
他的動作,像是一個信號。
其余的人,也紛紛咬著牙,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力,驅(qū)使著自己那早已不聽使喚的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跟了上去。
林楓是起得最穩(wěn)的一個。
在雷神宣布命令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開始在腦中飛速地分析對策。他知道,這不僅僅是體能的考驗,更是意志和智慧的考驗。
硬沖,必死無疑。他背后的傷疤,在剛才的攀登中,已經(jīng)有幾處被磨破,正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的雙腿膝關(guān)節(jié),也因為長時間的超負荷運動,發(fā)出了危險的信號。
他必須用最高效、最省力、也是最能保護自己的方式下山。
他將背囊的腰封和胸扣,都拉到了最緊。這樣可以將背囊的重量,最大程度地,從肩膀轉(zhuǎn)移到整個核心軀干上。然后,他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選擇直線下沖,而是采用了小角度的、類似滑雪中“之”字形的路線。
這樣雖然會增加路程,但卻能極大地減緩下沖的坡度,降低對膝蓋的沖擊力。同時,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將重心壓得極低,幾乎是半蹲著,一步一步地,用前腳掌內(nèi)側(cè)先著地,利用小腿和腳踝的肌肉群,來吸收大部分的沖擊力。
這是一種極其消耗核心力量的下山方式,但對于保護脆弱的關(guān)節(jié)而言,卻是最優(yōu)解。
這是他在前世,背著受傷的同伴,從雪山上撤離時,總結(jié)出的保命技巧。
“看看那個穿猛虎師臂章的菜鳥!”一名助教,立刻就注意到了林楓與眾不同的動作,對著身邊的同伴低語道,“這家伙,有點門道?!?/p>
雷神也注意到了。他站在山頂?shù)膽已逻?,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用望遠鏡,冷冷地觀察著隊伍中的每一個人。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林楓身上時,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色。
“有點意思?!彼畔峦h鏡,喃喃自語。
下山的痛苦,遠比上山時來得更加直接和猛烈。
每一次落腳,那四十公斤的重量,都會通過脊椎,毫不留情地,沖擊著膝蓋和腳踝。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大錘,一錘一錘地,敲碎你的骨頭。
不到十分鐘,隊伍里就傳來了第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
是一名士兵的膝蓋,在一次落地時,發(fā)出了一聲清脆的異響。他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慘叫著滾倒在地,抱著自己的膝蓋,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
“廢物!”
一名助教,像幽靈般出現(xiàn)在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中沒有一絲同情。
“是選擇像個男人一樣,自己滾下山去敲鐘,還是選擇像個娘們一樣,在這里哭著等醫(yī)護兵來給你擦眼淚?”
那名士兵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淚水,他看著自己那已經(jīng)開始腫脹的膝蓋,又看了看那遙遠的山腳,眼中充滿了不甘與絕望。最終,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用拳頭狠狠地捶打著地面。
“我……我退出……”
很快,回收車再次出現(xiàn),將他無情地帶走。
這一幕,像一盆冰水,澆在了所有人的心頭。他們知道,教官的話不是恐嚇,任何一次失誤,任何一次脆弱,都將是終結(jié)。
“鐵塔”的處境,也變得岌岌可危。他那龐大的體重,在此刻成為了最致命的負擔(dān)。每下一步,他都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力量來對抗慣性。他的兩條腿,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汗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視線。
“呼……呼……呼……”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感覺自己的心臟,下一秒就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喂!那個傻大個!”雷神的聲音,通過助教的對講機,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充滿了惡毒的嘲諷,“你們重裝旅,是不是只會開著烏龜殼橫沖直撞?離了坦克,你們就是一堆沒用的肥肉!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不像一頭待宰的肥豬?”
“你……你放屁!”鐵塔被這番話,激得雙眼血紅,他怒吼一聲,仿佛想要用聲音,來掩蓋自己身體的虛弱。
“哦?還有力氣罵人?”雷神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很好。你,現(xiàn)在開始,給我倒著走下山!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轉(zhuǎn)過一次身,你的成績,直接作廢!”
倒著走下山?!
這個命令,簡直是荒謬到了極點!
所有聽到的人,都愣住了。在如此陡峭、濕滑的山路上,負重四十公斤倒著走,這和自殺有什么區(qū)別?!
鐵塔的身體,僵在了原地。他那張漲紅的臉,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變得有些扭曲。
“怎么?做不到?”雷神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最后的尊嚴,“做不到,就去敲鐘。我們這里,不養(yǎng)連路都不會走的廢物。”
“啊——!”
鐵塔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這咆哮聲中,充滿了不甘、憤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真的開始一步一步地,極其艱難地,倒著,向山下挪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他看不見身后的路,只能靠著雙腳的摸索和身體的本能來維持平衡。好幾次,他都險些踩空,巨大的身體劇烈地晃動,看得人心驚肉跳。
但,他沒有摔倒。
一股原始的、不肯服輸?shù)难?,支撐著他,完成了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雷神通過望遠鏡,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神深處,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極其細微的贊許。
他要的,不是聽話的綿羊。
他要的,是哪怕身處絕境,也能爆發(fā)出獠牙的餓狼!他用最惡毒的羞辱,去壓榨的,正是他們骨子里,那份屬于王牌軍人的、寧死不屈的驕傲!
林楓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雷神的目的。這種極限施壓下的“特殊任務(wù)”,旨在徹底打亂士兵的固有節(jié)奏,強迫他們在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瀕臨崩潰的情況下,調(diào)動起所有的潛意識和身體本能,去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
這,就是戰(zhàn)場。
真正的戰(zhàn)場,永遠不會給你按照“科學(xué)規(guī)律”去從容應(yīng)對的機會。
他繼續(xù)保持著自己的節(jié)奏,穩(wěn)定地,向下移動。他的體力,也在飛速地流逝,背后的傷口,已經(jīng)和作訓(xùn)服黏在了一起,每一次摩擦,都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將這股疼痛,當(dāng)成了一種保持清醒的警報。
他的大腦,始終在運轉(zhuǎn)。
他甚至開始在腦中,構(gòu)建整個山體的三維模型,標記出每一個相對平緩的落腳點,每一處可以借力的巖石和樹木。他的身體,像一臺最精密的儀器,精準地,執(zhí)行著大腦發(fā)出的每一個指令。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當(dāng)他們終于,沖下最后一個陡坡,踏上山腳下那片平坦的操場時,許多人,幾乎是立刻,就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林楓是為數(shù)不多,還能站著的人之一。
他緩緩地,放下背囊,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他劇烈地喘息著,感受著四肢百骸傳來的、如同潮水般的酸痛與疲憊。
他看了一眼手表。
五十八分鐘。
他們,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wù)。
然而,幸存者的隊伍,再次縮水。
此刻,還能站在操場上的,已經(jīng)不足三十人。
從一百五十人,到不足三十人。
僅僅一個下午,一次“熱身”,淘汰率,就超過了百分之八十!
這就是地獄營的下馬威。殘酷、直接、不留任何情面。
雷神,和他的助教團隊,早已等在了這里。
他看著眼前這群東倒西歪、狼狽不堪,卻依舊挺立著的“菜鳥”,臉上,依舊是那副沒有任何表情的冰冷模樣。
“不錯。”
他吐出了兩個字。這是開訓(xùn)以來,他第一次,說出帶有肯定意味的詞語。
但還沒等眾人松一口氣,他的下一句話,便將他們,再次打入了更深的冰窟。
“看來,你們的體力,還很充沛?!?/p>
他指了指操場中央,早已準備好的,幾十根粗壯的、濕漉漉的圓木。
“現(xiàn)在,三人一組,扛上圓木,蛙跳,繞操場二十圈?!?/p>
“然后,你們就可以去吃晚飯了?!?/p>
蛙跳?扛著幾百斤重的圓木?,跳二十圈?!
所有人的腦子,都“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這,已經(jīng)不是折磨了。
這,是要活活玩死他們!
“報告!”徐天龍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高強度運動超過三個小時!體力已經(jīng)完全透支!現(xiàn)在進行這種極限運動,會死人的!”
“死?”
雷神緩緩地,走到他的面前,用一種看死人般的眼神,盯著他。
“新人們,我忘了告訴你們地獄營的另一條規(guī)矩?!?/p>
“在這里,死亡,不是退出的理由?!?/p>
“除非我親口說,你可以死了。否則,就算你只剩下一口氣,也得給老子,把任務(wù)完成!”
說完,他不再理會眾人那絕望的眼神,轉(zhuǎn)身,走向了不遠處的指揮臺。
冰冷、嚴苛、毫無人性。
這就是雷神。
這就是,地獄營。
林楓看著那沉重的圓木,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他知道,這漫長而殘酷的一天,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而真正的地獄,或許,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