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終于戀戀不舍地,從地平線上隱去。夜色,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鵝絨幕布,緩緩籠罩了整個地獄營。
操場上,那三尊已經舉槍站立了超過兩個小時的“雕塑”,身體的顫抖,已經從高頻的微顫,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大幅度晃動。他們的肌肉,早已超越了酸痛的范疇,進入了一種深度的、針扎火燎般的麻木與灼痛之中。
“時間到。”
雷神冰冷的聲音,如同赦免令,又如同喪鐘,通過高音喇叭,在空曠的操場上響起。
話音落下的瞬間,“鐵塔”和徐天龍,幾乎是同時,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嘶吼。他們手中的步槍,再也無法握住,“哐當”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緊接著,他們兩個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骼的麻袋,瞬間癱軟了下去,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連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再動彈。
唯有林楓,他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控制力。他緩緩地、穩定地,將手中的步槍收回胸前,然后彎下腰,輕輕地,將槍放在了地面上,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地,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調整自己那早已紊亂的呼吸。
他的這份從容,與另外兩人的狼狽,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
高塔之上,助教“山貓”放下了望遠鏡,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嘆:“頭兒……這小子,他還是人嗎?兩個多小時的極限靜力支撐,他的身體數據雖然也在衰竭,但精神意志的穩定曲線,幾乎是一條直線!這……這太可怕了。”
雷神沒有說話,只是那雙深邃如鷹隼的眼睛,死死地鎖定在林楓的身上,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徹底看穿。
短暫的、死寂般的喘息時間,并沒有持續太久。
“全體都有,起立!”
雷神的命令,再次響起,不帶絲毫的憐憫。
徐天龍和“鐵塔”掙扎了幾次,才在互相的攙扶下,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的雙臂,軟得像兩條煮熟的面條,根本不聽使喚,只能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
“從現在開始,你們三個人,被正式編為第一戰斗小組。”雷神的聲音,冷得像冰,“在地獄周接下來的時間里,你們的成績、你們的懲罰、你們的存留,都將捆綁在一起。一個人犯錯,全組受罰。一個人放棄,全組淘汰。”
這個命令,讓徐天龍和“鐵塔”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們下意識地,都看了一眼身旁那個如同磐石般沉穩的身影。不知不覺中,林楓,已經成為了他們能夠堅持到現在的、唯一的精神支柱。與他捆綁在一起,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壞事。
“現在,你們小組的第一個團隊任務。”雷神指向了操場另一端,那根在之前蛙跳訓練中,讓他們飽受折磨的、濕漉漉的巨大圓木。
“扛上你們的‘戰友’,目標,前方三號障礙場。”
又是圓木!
徐天龍和“鐵塔”的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苦澀和絕望。他們的手臂,現在連舉起一雙筷子都費勁,更何況是去扛那根重逾三百斤的圓木。
但他們沒有選擇。
三人再次走到那根熟悉的圓木前。當他們的肩膀,重新接觸到那粗糙、冰冷的木頭表面時,一股鉆心般的劇痛,從早已被磨得紅腫的肩部皮膚傳來,讓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我口令。”林楓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他觀察了一下兩人的狀態,果斷地說道:“鐵塔,你力量大,頂中間主承重位。徐天龍,你在后面,負責穩定和調整方向。我來最前面,負責觀察路況和掌握節奏。”
這是一個極其合理的安排。將力量最強的“鐵塔”放在中間,可以將圓木的重心穩住,而林楓在最前面,則可以利用他那超乎常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為整個小組,選擇最優的前進路線。
“起!”
隨著林楓一聲低喝,三人協同發力,再次將這沉重的負擔,扛上了肩頭。
“走!”
他們的步伐,沉重而蹣跚,像是在泥沼中跋涉。每一步,都牽動著全身每一處酸痛的肌肉。
三號障礙場,是地獄營里,以“泥濘”和“折磨”而著稱的死亡區域。
當他們扛著圓木,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那片被探照燈照得雪亮的障礙場時,一股混合著腐爛水草和污泥的惡臭,撲面而來。
第一個障礙,是一條長達五十米的,布滿了交叉鐵絲網的泥濘壕溝。鐵絲網的高度,離地面不足半米,上面還掛著鋒利的倒刺。這意味著,他們根本無法站立,甚至無法蹲著,只能以最低的姿態,匍匐前進。
“怎么過?”徐天龍看著那黑漆漆的、散發著惡臭的壕溝,頭皮一陣發麻,“扛著這鬼東西,我們根本爬不過去!”
“鐵塔”也皺起了眉頭,他試著將圓木舉高,但立刻就發現,圓木會直接撞上鐵絲網。
“把圓木放下來。”林楓冷靜地命令道。
放下圓木后,他自己第一個,趴在了壕溝的入口處,仔細地觀察著鐵絲網的布局和壕溝的深度。
“不能扛,也不能舉。”林楓很快得出了結論,“我們得推著它,從鐵絲網下面滾過去。”
“滾過去?”徐天龍愣了一下。
“對。”林楓指了指壕溝,“我第一個進,負責清理前面的障礙,拉著圓木。鐵塔在最后面,負責推。徐天龍,你在中間,負責修正圓木滾動的方向,防止它卡住。”
說完,他不再有任何猶豫,第一個,鉆進了那冰冷刺骨的、深及大腿的泥潭之中。鋒利的鐵絲網,就在他頭頂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散發著危險的寒光。
徐天龍和“鐵塔”對視一眼,也咬著牙,跟了進去。
“開始!”
林楓在前面,用手臂奮力地扒開那些纏繞的水草和石塊,然后用一根繩子,套住圓木的一頭,艱難地向前拖拽。
“鐵塔”在后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圓木向前猛推。
而最難受的,是中間的徐天龍。他被夾在圓木和壕溝壁之間,空間狹小,呼吸困難。他必須時刻注意著圓木滾動的角度,一旦發生偏移,就要立刻用身體,或者用手腳,將其頂回正確的軌道。
“媽的!卡住了!”
前進了不到十米,圓木的一端,被一塊隱藏在泥水下的石頭給死死卡住。后面的“鐵塔”不明所以,依舊在用蠻力猛推。
“呃!”
這一下,巨大的擠壓力,讓中間的徐天龍,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他的肋骨,被圓木和壕溝壁,狠狠地擠壓了一下,疼得他眼前發黑。
“停!停下!”徐天龍急促地喊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因痛苦而產生的怒意,“鐵塔!你他媽的是不是想弄死我?!”
“我怎么知道前面卡住了!”“鐵塔”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同樣疲憊不堪,全憑一股蠻力在支撐,語氣自然也沖了起來。
眼看著一場因為疲勞和壓力而引發的內訌,即將爆發。
“都閉嘴!”
林楓的聲音,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兩人的火氣。
“徐天龍,報你的情況!”他的語氣,不帶絲毫的情緒,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左側,被石頭卡住了,我……我推不動。”徐天龍喘著粗氣,強壓下怒火,匯報道。
“鐵塔,向右后方發力,把圓木的尾部,向右側頂!聽我口令,準備!”林楓迅速下達了指令。
“三!”
“二!”
“一!”
“發力!”
隨著林楓的口令,“鐵塔”猛地向右后方奮力一推。幾乎是在同時,林楓也在前面,用盡全力,將圓木的頭部,向左側猛拉!
“嘎吱——”
在一股巧妙的杠桿力作用下,那根沉重的圓木,竟真的,從石縫中,被撬了出來!
危機,被瞬間化解。
徐天龍和“鐵塔”都愣了一下,他們心中的那點摩擦和怨氣,在林楓這冷靜而高效的指揮面前,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信服。
“繼續。保持節奏,不要說話,節省體力。”林楓的聲音,再次響起。
接下來的路程,再也沒有發生任何爭吵。徐天龍和“鐵塔”都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判斷,只是像最精密的零件一樣,一絲不茍地,執行著林楓的每一個口令。
五十米的距離,他們仿佛爬了一個世紀。
當他們終于,從壕溝的另一端,將那根沾滿了污泥的圓木,拖出來的時候,三個人,都已經變成了徹底的泥人,渾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干凈的地方。他們的身上,也被鐵絲網,劃出了一道道細密的血痕,混雜著泥水,火辣辣地疼。
但他們,成功了。
然而,挑戰,還遠遠沒有結束。
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艘沉重的、軍綠色的橡皮艇。而在橡皮艇的旁邊,是一座高聳的、坡度至少有五十度的陡峭山坡。山坡的頂端,隱約可以看到一個波光粼粼的湖泊。
“下一個任務。”高音喇叭里,雷神的聲音,再次幽幽響起,“把你們的船,扛到山頂的湖里去。然后,劃到湖中心,取回屬于你們的旗幟。”
扛著船,上山?!
這艘橡皮艇,加上船槳和附件,重量至少在四百斤以上!比那根圓木,還要重上一個等級!
“這他媽的……”徐天龍看著那陡峭的、幾乎沒有下腳點的泥濘山坡,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這根本不是路,而是一面巨大的泥墻。
“沒時間抱怨了。”林楓走到橡皮艇前,拍了拍堅硬的船身,“還是老規矩。我前面,鐵塔中間,徐天龍后面。把船翻過來,頂在頭上和肩膀上。走‘之’字形路線,節省體力。”
三人合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艘沉重的橡皮艇,翻轉過來,像一個巨大的龜殼,扣在了自己的頭頂和肩上。
“走!”
攀登,開始了。
腳下的泥土,濕滑無比,每向上一步,都要先用腳尖,在泥地里,狠狠地踩出一個淺坑,才能勉強獲得一個著力點。橡皮艇那巨大的重量,將他們的身體,壓得幾乎與地面平行。他們的視線,完全被船體遮擋,只能靠著林楓的口令和腳下的感覺,來判斷方向。
“左前方,有塊石頭,繞過去!”
“穩住!腳下有坑!”
林楓的聲音,成為了黑暗中,唯一的指引。他承受著最主要的導航壓力,和相當一部分的重量,但他的聲音,卻始終保持著冷靜。
攀登到一半時,意外發生了。
徐天龍因為體力嚴重透支,腳下猛地一滑!
“啊!”
他驚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他這一倒,整個橡皮艇的平衡,立刻被打破,巨大的重量,向著山坡下方,猛地傾斜過去!
“不好!”
“鐵塔”怒吼一聲,用自己的肩膀,死死地頂住下墜的船體。但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抗衡這股巨大的慣性。他的雙腳,在濕滑的泥地里,被硬生生地,犁出了兩道深深的溝壑,身體,依舊在不可抑制地,向后滑去。
千鈞一發之際!
“頂住!”
林楓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他猛地,將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抵在了身旁一棵歪脖子樹的樹干上,用自己的后背和肩膀,形成了一個穩固的支撐點,硬生生地,將那即將傾覆的橡皮艇,給扛住了!
“呃——!”
巨大的壓力,讓林楓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肩胛骨發出的、不堪重負的“嘎吱”聲。背后的傷口,在與粗糙樹皮的劇烈摩擦下,瞬間崩裂,一股溫熱的血流,浸透了作訓服。
“徐天龍!起來!”林楓的額頭上,青筋暴起,對著下面吼道。
徐天龍摔倒在地,看著林楓那因為承受巨大壓力而劇烈顫抖的身體,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和驚駭。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連滾帶爬地,重新站了起來,用自己的頭,死死地,頂住了橡皮艇的尾部。
三人的合力之下,這艘險些墜落的“生命之舟”,終于,被重新穩住了。
“呼……呼……”
三個人,都劇烈地喘息著,心有余悸。
“對……對不起……”徐天龍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閉嘴。”林楓的聲音,有些虛弱,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記住,我們是一個整體。你倒了,我們一起摔下去。我倒了,也一樣。現在,繼續走!”
“是!”
徐天龍和“鐵塔”齊聲應道。
這一刻,他們之間,那份在共同的苦難和煎熬中,建立起來的信任與默契,達到了頂峰。
他們不再僅僅是臨時湊在一起的隊員。
他們,是真正的,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的,戰友!
接下來的路,雖然依舊艱難,但再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當他們終于,將橡皮艇,扔進山頂那片冰冷的湖水中時,三個人,都虛脫地,癱倒在了湖邊的碎石灘上。
他們成功了。
他們看著對方那張比惡鬼還要狼狽的臉,忽然,都笑了。
那笑聲,沙啞、難聽,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暢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豪情。
高塔上,雷神放下了望遠鏡,轉過身,對身后的“山貓”說了一句讓他無比震驚的話。
“通知炊事班,給他們準備一份熱的夜宵。”
說完,他便轉身,走進了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個孤傲而冷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