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那句“準備一份熱的夜宵”的命令,通過助教的對講機,清晰地傳達到了林楓三人的耳中。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帶來的沖擊力,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極限體能的命令都要巨大。
癱倒在湖邊的徐天龍和“鐵塔”,幾乎以為自己因為極度疲勞而產(chǎn)生了幻聽。他們掙扎著抬起頭,面面相覷,都從對方那張沾滿泥污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茫然與不可思議。
熱的夜宵?
在這座除了折磨與痛苦,似乎不存在任何溫情的地獄營里?
這感覺,就像一個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馬上要被烈日烤成干尸的時候,頭頂突然飄來一朵清涼的雨云。太過不真實,以至于讓人懷疑這是一個更加殘忍的幻覺。
唯有林楓,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他那源自前世無數(shù)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直覺,告訴他,這絕不是仁慈的賞賜,而更像是一場暴風雨來臨前,那短暫而詭異的寧靜。在傭兵的世界里,最致命的陷阱,往往都包裹著最誘人的糖衣。
“別高興得太早。”林楓緩緩地從碎石灘上坐起身,聲音沙啞地提醒著身邊兩人,“把體力恢復一點。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
徐天龍和“鐵塔”聞言,臉上的那絲僥幸瞬間褪去,取而之的,是重新凝結(jié)的戒備。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林楓的判斷,這個男人的冷靜與遠見,在這片地獄里,是他們唯一可以信賴的燈塔。
果然,沒過多久,一名助教便開著一輛軍用吉普,來到了湖邊。他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是冷冷地扔下三個軍用飯盒,然后指了指車斗,“吃完,上車。”
飯盒是溫熱的。
打開的瞬間,一股久違的、屬于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里面,是兩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一塊分量不小的紅燒肉,還有一個水煮蛋。雖然簡單,但對于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靠“豬食”和泥水維生的他們而言,這不啻為一場盛宴。
“鐵塔”的眼睛瞬間就紅了,他抓起饅頭,幾乎是哽咽著,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徐天龍也顧不上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不僅僅是補充能量,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讓他們重新感受到了自己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在泥潭里打滾的牲口。
林楓吃得很慢,但很徹底。他將每一口食物都充分咀嚼,確保身體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其中的能量。他知道,這頓飯,就是雷神給他們的“燃料”,而接下來,必然會有一場更加耗費心神的“燃燒”在等待著他們。
五分鐘后,三人吃完了夜宵,被命令登上了吉普車的后車斗。
吉普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最終,停在了一片由幾個軍用帳篷組成的臨時宿營地前。
“今晚,你們就在這里休息。”那名助教指著其中一個最大的帳篷,語氣依舊冰冷,“給你們四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好好珍惜。”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四個小時的睡眠!
這個消息,比那頓熱夜宵,更讓徐天龍和“鐵塔”感到振奮。連續(xù)超過四十個小時沒有合眼,他們的神經(jīng)早已繃緊到了極限,此刻最渴望的,就是能躺下來,哪怕只是睡上一分鐘。
他們迫不及待地鉆進帳篷,里面,是三張簡易的行軍床。雖然簡陋,但在此刻的他們看來,簡直比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大床還要舒適。
“鐵塔”幾乎是沾到床鋪的瞬間,便發(fā)出了沉重的鼾聲。徐天龍也強撐著脫掉了那雙早已被泥水浸透的軍靴,沉沉睡去。
林楓沒有立刻躺下。他借著帳篷外透進來的微弱燈光,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帳篷的內(nèi)部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沒有任何異常。但他心中的那份警惕,卻始終沒有放下。
他脫下濕透的外衣,擰干水分,然后才躺在行同軍床上。他沒有讓自己完全睡死過去,而是運用前世的技巧,強迫大腦進入一種淺層睡眠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的身體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休息,但聽覺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知,卻依舊保持著高度的警覺。
時間,在“鐵塔”那雷鳴般的鼾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就在三人睡得最沉的時候。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在帳篷外炸開!緊接著,數(shù)枚震撼彈被扔進了帳篷內(nèi)部,爆發(fā)出刺眼至極的強光和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銳噪音!
“啊!”
徐天龍和“鐵塔”幾乎是同時,從睡夢中被驚醒,大腦一片空白,耳中嗡嗡作響,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
還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帳篷的門簾被猛地掀開,數(shù)道穿著黑色作戰(zhàn)服、臉上涂著油彩、手持武器的黑影,如同兇神惡煞的魔鬼,咆哮著沖了進來!
他們口中,喊著的是林楓無比熟悉的、帶著濃重口音的俄語!
“Враг! Враг! Не двигаться!”(敵人!敵人!不許動!)
這突如其來的、高度仿真的襲擊,瞬間擊潰了徐天龍和“鐵塔”的心理防線。他們剛剛從極度的疲憊中獲得片刻喘息,精神正處于最脆弱的時刻,根本無法組織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林楓已經(jīng)從床上彈了起來。那聲爆炸,對他而言,就像是發(fā)令槍。在強光和噪音爆發(fā)的瞬間,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最大限度地保護了自己的感官。
他第一時間,就判斷出這是演習。因為他聞到了震撼彈那獨特的、不含破片炸藥的硝煙味。
但他沒有反抗。他知道,這次考驗的,不是他的格斗技巧,而是“被俘”后的表現(xiàn)。
他順從地,按照對方的咆哮,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冰冷堅硬的頭套,被粗暴地罩在了他的頭上,剝奪了他所有的視覺。緊接著,他的雙手被塑料束縛帶反剪在身后,勒得死死的。然后,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著,拖出了帳篷。
混亂的腳步聲、聽不懂的叫罵聲、以及徐天龍和“鐵塔”那壓抑著痛苦的悶哼聲,交織在一起。他們?nèi)缤淮椎母嵫颍淮直┑兀M了一輛卡車的后車廂。
車廂里,高分貝的、混合著重金屬音樂和刺耳噪音的廣播,瘋狂地轟炸著他們的聽覺。車輛在極度顛簸的路面上高速行駛,讓他們完全失去了對時間和方向的判斷。
不知過了多久,當車輛終于停下時,他們又被粗暴地,從車上拖拽下來,押解著,走進了一處似乎是地下工事的地方。
陰冷、潮濕的空氣,混合著一股鐵銹和霉菌的味道,鉆入鼻腔。
最終,林楓被重重地,按坐在一把冰冷的鐵椅子上。他的手腳,都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啪嗒。”
他頭上的黑布頭套,被猛地扯了下來。
長期處于黑暗中的雙眼,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光亮。一盞功率極大的探照燈,就懸掛在他的正前方,用一束慘白、灼熱的光柱,毫無保留地,射向他的臉。
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緩緩地,適應(yīng)著光線。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狹小的、由冰冷混凝土構(gòu)成的密室里。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除了他身下的椅子和頭頂那盞刺眼的燈,整個房間,空無一物。
一個穿著不同制服、臉上同樣涂著油彩的“敵人”,正坐在他對面的一片陰影里,只露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姓名。”一個冰冷的、帶著翻譯腔的中文,在密室中響起。
林楓沒有回答。他只是平靜地,看著對方,同時,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他將心率,緩緩地,降到了一個極其平穩(wěn)的水平。
“我問你姓名!”對方的聲音,猛地提高,帶著不耐煩的意味。
林楓緩緩地,吐出了四個字:“Z**人。”
“軍銜!部隊代號!”
“Z**人。”
“你們的任務(wù)是什么?!同伴有多少人?!”
“Z**人。”
無論對方問什么,林楓的回答,都只有這四個字。這是《日內(nèi)瓦公約》賦予戰(zhàn)俘的基本權(quán)利,也是他們在新兵連,就早已學過的第一準則。
對方似乎被林楓這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林楓面前,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用冰冷的刀背,拍打著林楓的臉頰。
“你以為你的骨頭很硬嗎?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林楓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甚至能從對方那略顯生澀的持刀動作和刻意表現(xiàn)出的兇狠中,判斷出,這只是恐嚇。
果然,對方并沒有真的動刀。他轉(zhuǎn)身,在墻上的一個開關(guān)上,按了一下。
“滋——”
刺耳的、如同電鉆鉆墻般的噪音,瞬間充滿了整個密室!這股噪音,毫無規(guī)律,時而尖銳,時而低沉,仿佛要將人的大腦,都攪成一團漿糊。
疲勞轟炸與噪音折磨,最基礎(chǔ)的審訊手段。
林楓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去對抗那股噪音,而是任由它穿過自己的耳膜。同時,他開始在自己的腦海里,構(gòu)筑一個絕對安靜的精神空間。他想象著自己,正坐在一片寧靜的湖邊,微風拂面,萬籟俱寂。他開始在腦中,默寫著唐詩宋詞,從《春江花月夜》到《念奴嬌·赤壁懷古》……
他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主觀意識,與外界的惡劣環(huán)境,徹底隔絕了開來。
審訊者在陰影中,觀察著林楓的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這個菜鳥的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痛苦和煩躁,反而……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他的胸口,在有節(jié)奏地,平穩(wěn)起伏著。
這讓審訊者,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他關(guān)掉了噪音,密室中,恢復了短暫的安靜。
“看來,一般的手段,對你沒用。”審...
“看來,一般的手段,對你沒用。”審訊者的聲音,變得陰冷起來,“那么,我們來聽點有意思的東西。”
他再次按動開關(guān)。這一次,從擴音器里傳出的,不再是噪音,而是一陣陣凄厲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啊——!我說!我說!別打了!求求你們!”
這個聲音,林楓很熟悉。
是徐天龍!
緊接著,是“鐵塔”那如同野獸般,充滿了痛苦與憤怒的咆哮!
“你們這群雜種!有種沖我來!別動我的兄弟!”
審訊者走到林楓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說道:“你的同伴,就在隔壁。他們,可沒有你這么硬的骨頭。現(xiàn)在,只要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就可以讓他們,少受一點皮肉之苦。怎么樣?為了你的兄弟,考慮一下?”
這是典型的,利用戰(zhàn)友情誼,來動搖對方心理防線的手段。
林楓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在強光照射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憐憫?
他看著眼前的審訊者,平靜地,說出了一句讓對方完全意想不到的話。
“你們的錄音設(shè)備,該換了。”
審訊者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你說什么?”
“這段錄音,背景環(huán)境音的采樣率太低,導致高頻部分失真嚴重。”林楓的語氣,像一個專業(yè)的錄音師,在點評一份拙劣的作品,“而且,慘叫聲的循環(huán)節(jié)點,在第十二秒和第二十七秒,有明顯的剪輯痕跡。太假了。”
密室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個扮演審訊者的助教,徹底愣在了原地。他臉上的油彩,似乎都無法掩蓋他此刻的錯愕與震驚。
他……他怎么知道這是錄音?而且,還分析得如此精準?!
這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一個普通士兵,甚至是特種兵預備隊員,應(yīng)該具備的知識范疇!
林楓看著他,繼續(xù)用那平淡無波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們的審訊課程,應(yīng)該是參考了美軍的SERE訓練手冊,第三版,第七章的內(nèi)容。可惜,你們只學到了皮毛,卻沒學到精髓。真正的心理壓迫,不是靠這些粗劣的道具,而是要……”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對這場幼稚的游戲,徹底失去了興趣。
陰影中,那名助教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冷汗。他感覺,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受審的菜鳥。
而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來自地獄的導師。
與此同時,在另一間監(jiān)控室里。
雷神和“山貓”等人,正通過屏幕,觀看著三個審訊室里發(fā)生的一切。
徐天龍的審訊室里,他正憑借著自己的小聰明,和審訊者插科打諢,胡編亂造,試圖用假情報來蒙混過關(guān)。
“鐵塔”的審訊室里,他正用最惡毒的語言,瘋狂地咒罵著審訊者,用純粹的意志力,硬扛著所有的折磨。
他們兩人的表現(xiàn),雖然方式不同,但都算得上是優(yōu)秀。
然而,當他們將目光,投向林楓所在的那個屏幕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只剩下了一種表情——呆若木雞。
他們清晰地,聽到了林楓剛才那番“專業(yè)點評”。
“他……他媽的,他還是個錄音師嗎?!”一名助教,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山貓”的嘴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身邊面無表情的雷神,艱難地說道:“頭兒……這……這還怎么審下去?我感覺,再審下去,我們負責審訊的兄弟,心理防線可能要先崩潰了。”
雷神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屏幕上那個閉目養(yǎng)神、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林楓身上。
他的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錄音設(shè)備、SERE訓練手冊……這些,都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能夠接觸到的東西!尤其是他對審訊技巧那句未說完的點評,更是顯露出了一種近乎恐怖的、源自實戰(zhàn)的深刻理解!
這個林楓,他的身上,到底隱藏著多少秘密?
許久,雷神才緩緩地,拿起了對講機,用一種復雜難明的語氣,下達了命令。
“審訊結(jié)束。”
“把他們?nèi)齻€,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