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好的感官放大器。
在密閉的軍用卡車車廂里,唯一的聲響,是發動機低沉的轟鳴,和輪胎碾過不同路面時,傳來的細微節奏變化。林楓能清晰地分辨出,車輛駛離了平坦的柏油路,進入了顛簸的土路,最后,又拐上了一條由碎石鋪就的山道。
車身開始傾斜,他們在盤山而上。
沒有人說話。包括徐天龍在內,所有人的興奮,都已經被這片純粹的黑暗和未知的旅途,消磨殆盡。剩下的,只有對未來的揣測和一絲壓抑不住的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車輛的顛簸,漸漸平緩,最終,在一陣輕微的剎車聲中,徹底停了下來。
發動機熄火。
極致的安靜,瞬間籠罩了整個車廂,靜得能聽到彼此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咔噠。”
車廂后門的門鎖,從外面被打開。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劍般,猛地扎了進來,讓所有人的眼睛,都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下車。”
吳斌那干凈利落的聲音,從光亮處傳來。
林楓第一個站起身,背上自己那個小小的行囊,跳下了車。
雙腳落地的瞬間,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氣,涌入了他的肺里。不再是“地獄營”那片荒原上干燥、混著塵土與硝煙的味道。這里的空氣,清冽而濕潤,帶著濃郁的松針和潮濕泥土的氣息。
他們,身處在一片深山之中。
適應了光線后,林楓抬眼打量四周。眼前,是一片被群山環抱的巨大谷地。高聳的、幾乎是垂直的山壁,如同天然的城墻,將這里與外界徹底隔絕。谷地的入口處,只有一個狹窄的通道,兩座偽裝成山石的重型機槍碉堡,扼守著唯一的進出路徑。
這里,就是“龍牙”的駐地。
它沒有想象中的高科技大門,也沒有任何醒目的標志。一切,都與周圍的山林,完美地融為一體。若不是親身抵達,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在這片原始山脈的腹地,竟然隱藏著華夏最頂尖的特種作戰力量。
其他九名預備隊員,也陸續下車,好奇而又敬畏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地方。
“跟上。”
吳斌沒有給他們太多感慨的時間,轉身,便朝著谷地深處走去。
十個人,立刻收斂心神,排成兩列,快步跟上。
越往里走,那股無形的壓力,就越發清晰。整個基地,安靜得有些過分。看不到成群結隊的士兵在操場上訓練,也聽不到震天的口號聲。偶爾,能看到一兩個穿著和他們同樣作訓服的軍人,從營房或者訓練館里走出來。
他們走路的姿勢,很普通,甚至有些隨意。但當他們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林楓這群新來的“菜鳥”時,那眼神,卻讓徐天龍等人,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那不是好奇,也不是審視。那是一種,近乎于漠然的平靜。就像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手,看著一群剛剛學會奔跑的幼獸。他們的眼神里,沒有情緒,只有最純粹的、基于無數次生死考驗后沉淀下來的冷靜與自信。
“我操……”徐天龍跟在林楓身后,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壓抑著震驚,低聲道,“這些人……感覺不對勁。”
林楓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同樣落在了那些老隊員的身上。
他當然知道是哪里不對勁。
這些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淡淡的、洗不掉的血腥味。不是剛剛沾染上的,而是已經深入骨髓,與他們的氣息,融為一體。那是真正上過戰場,親手終結過敵人生命后,才會留下的獨特印記。
“地獄營”的教官們,很強,也很殘酷。但他們身上的,更多的是屬于教官的“威勢”。而眼前的這些人,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是純粹的“殺氣”。
這是質的區別。
就在這時,他們路過了一片開闊的室內訓練場。訓練場的門敞開著,里面傳出“砰砰”的悶響和短促的呼喝聲。
吳斌停下了腳步,側過身,對著眾人,淡淡地說了一句:“看五分鐘。”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
訓練場內,正在進行的是無限制格斗訓練。沒有護具,沒有裁判,只有兩個**著上身的男人,在場地中央,進行著最原始、也最野蠻的搏殺。
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沒有電影里那些漂亮的踢腿和回旋。每一招,都是最簡潔、最致命的攻擊。插眼、鎖喉、擊打下陰、反關節……所有在常規格斗比賽中被嚴令禁止的動作,在這里,卻是最常用的手段。
其中一人,抓住對手的一個破綻,身體如同蟒蛇般,瞬間纏了上去。他的手臂,如同鋼纜,死死地勒住了對方的脖頸。被鎖住那人,滿臉漲得通紅,拼命地掙扎,甚至用手指,去摳挖對方的眼睛。
但鎖住他的那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臂上的力量,沒有絲毫的松懈。
直到被鎖住那人,因為缺氧,身體開始抽搐,無力地拍打著地面,他才猛地松開手。
兩人分開,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流下。他們的身上,布滿了淤青和抓痕。
“媽的,廢物!這種破綻都能被抓住,你想死在戰場上嗎?!”剛剛還處于下風的那名隊員,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對著自己的戰友,破口大罵。
“再來!”
另一人,也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眼神,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再次沖了上去!
訓練場周圍,還站著七八個同樣**著上身的隊員。他們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只是用一種近乎于麻木的眼神,看著場中那場血腥的“訓練”,偶爾,還會低聲交流幾句,點評著場上兩人的技術動作。
這已經不是訓練了。
這是在模擬,最真實的生死搏殺。
徐天龍的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自認為自己的格斗技術,在老部隊里,已經算是頂尖。但在眼前這兩個人面前,他毫不懷疑,自己撐不過三十秒。
鐵塔那巨大的拳頭,也不自覺地握緊了。他的眼中,沒有恐懼,反而燃燒起一股更加旺盛的、名為“渴望”的火焰。
林楓的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
這兩個人的技術,在他前世的眼中,或許還很粗糙。但他們身上那股,將每一次訓練,都當成最后一次戰斗的狠勁和決絕,卻讓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熟悉。
這是只有在生死邊緣,反復掙扎過的人,才能擁有的氣質。
“看明白了?”
吳斌的聲音,將眾人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沒有人回答。
“在這里,沒有訓練和實戰的區別。”吳斌的語氣,依舊平淡,“每一次訓練,都可能會受傷,甚至……死亡。我們有全軍最高的傷殘和死亡指標。如果你們怕了,現在,轉身,還來得及。”
十名預備隊員,依舊沉默著。但他們的眼神,卻變得更加堅定了。
怕?
如果怕,他們就不會站在這里。
吳斌似乎很滿意他們的反應,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穿過一片生活區,最終,來到了一棟看起來有些陳舊的三層宿舍樓前。
“這里,就是你們未來一年的家。”吳斌指著那棟樓,“二樓,最里面的那間。十人宿舍,自己安排床位。你們的個人物品,已經放在里面了。給你們半個小時,整理內務,換上新發的作訓服。半個小時后,樓下集合。解散。”
說完,他看了一下手表,便轉身離開了,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
十個人,面面相覷,然后,快步沖進了宿舍樓。
宿舍的條件,比“地獄營”那間漏風的破屋子,好了太多。雖然依舊是鐵架子床和硬板床,但至少,干凈整潔,而且,有獨立的衛生間和淋浴。
每個人的床頭,都放著一個嶄新的背囊。里面,是兩套全新的、顏色更深、面料也更特殊的作訓服,以及全套的單兵裝具。
“媽的,總算有點人樣了。”徐天龍將自己那個破舊的行囊,扔在地上,拿起新衣服,愛不釋手地摸著,“這料子,摸著就舒服。肯定防火還防刮。”
眾人迅速地,挑選床位,整理內務。氣氛,稍微輕松了一些。剛剛目睹的那場殘酷格斗帶來的沖擊,被新的環境和新的裝備,沖淡了不少。
林楓依舊選擇了最靠窗的角落。他將自己的東西,有條不紊地放好,然后,拿起那套新的作訓服,走進了衛生間。
當他脫下身上那件已經看不出原色、被汗水和血水反復浸透的舊衣服時,他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這具身體,已經和那個被酒色掏空的紈绔子弟,判若兩人。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雖然依舊偏瘦,但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爆發性的力量感。身上,布滿了各種訓練留下的傷疤和淤青,舊的還未消退,新的又添了上來。
但林楓知道,這還遠遠不夠。
剛剛那兩個老隊員,他們的肌肉,像是用鋼筋擰成的。那種肌肉的密度和質量,不是單純的體能訓練,能夠練出來的。那是通過無數次的、超越極限的負重、攀爬、格斗,將肌肉纖維,反復撕裂再重組后,才形成的“殺人肌肉”。
還有眼神。
鏡子里的自己,眼神雖然冷漠、銳利,但眼底深處,還帶著一絲屬于“林楓”這個身份的、刻意隱藏的迷茫。而那些老隊員的眼神,是空的。不是空洞,而是將所有不必要的情緒,全部清空后,留下的、如同深淵般的沉寂。那樣的眼睛里,只剩下目標和任務。
這就是差距。
一道,如同鴻溝般的差距。
他換上新的作訓服,尺寸剛剛好。特殊的面料,貼在皮膚上,帶著一絲涼意,也帶著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
當他走出衛生間時,徐天龍和鐵塔,也已經換好了衣服。穿上新軍裝的三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嘿,老林,怎么樣?帥不帥?”徐天龍臭美地,在原地轉了一圈。
林楓沒理他,只是看了一眼手表:“還有十分鐘。”
半個小時后,十名預備隊員,準時,在樓下集合。他們全都換上了嶄新的作訓服,胸前,佩戴著那枚青銅色的“獵人”勛章,身姿筆挺,看起來,已經有了一絲特種兵的雛形。
吳斌,已經等在了那里。
他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材不高,但極其壯碩的男人。他剃著光頭,臉上,有一道從眉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猙獰傷疤。他只是隨意地站在那里,雙手插在褲兜里,就給人一種,仿佛面對一頭洪荒兇獸的恐怖壓迫感。
“介紹一下。”吳斌指著那個傷疤臉男人,說道,“這位,是你們未來一年的總教官,代號‘暴君’。”
暴君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從十個人的臉上,一一刮過。
”“歡迎來到,真正的煉獄。”
他的聲音,沙啞,而又充滿了壓迫感。
他的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笑容,露出一口被煙草熏得有些發黃的牙齒。
“現在,作為你們的開學典禮。所有人,把你們胸前那塊破銅爛鐵,給我摘下來。”
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枚“獵人”勛章,是他們用命換來的榮譽,是他們身份的象征。現在,居然要他們親手摘下來?
“怎么?沒聽懂嗎?”暴君的臉色,沉了下來,“還是說,你們覺得,憑你們在幼兒園里玩了兩個月過家家,就有資格,佩戴這枚勛章了?”
他的話,充滿了羞辱和蔑視。
“我告訴你們!”暴君的聲音,猛然拔高,如同炸雷,“在‘龍牙’,榮譽,不是別人給的!是靠你們自己,打出來的!殺出來的!”
“什么時候,你們能在我手上,走過十個回合。什么時候,你們能完成一次A級以上的實戰任務,并且活著回來。你們,才有資格,重新戴上它!”
“現在!給我摘下來!”
十個人,臉色漲得通紅,拳頭,握得咯咯作響。但沒有人敢反抗。他們能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認真的。
在暴君那如同實質般的目光逼視下,他們只能屈辱地,伸出手,將那枚剛剛佩戴了不到半天的、還帶著體溫的勛章,從胸前,摘了下來。
暴君的面前,放著一個鐵皮箱子。
“扔進來。”
眾人咬著牙,將代表著無上榮譽的勛章,如同扔垃圾一般,扔進了那個冰冷的鐵箱里。
“哐當……哐當……”
一聲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像是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們剛剛建立起來的自信和驕傲上。
林楓是最后一個。他面無表情地,摘下勛章,扔了進去。
當所有勛章,都被收繳之后,暴君“砰”的一聲,蓋上了箱子,然后,一腳,將箱子,踹到了旁邊的水溝里。
“很好。”他拍了拍手,臉上,再次露出了那殘忍的笑容。
“現在,你們什么都不是了。”
“那么,新人。你們的第一課,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