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格瑞姆的心頭似乎少了些沉重,周遭空氣中的渾濁此刻竟不再那么令人反感。
他那具仿若神工雕琢的軀體,正浸潤在工業世界奇美拉上層區那份微薄,卻已歷經三重過濾的氣流里。
鼻腔深處仍殘存機油與臭氧的淡薄氣息。
但與下層區那股濃郁得令人作嘔的硫磺與腐肉氣味相比,這里,無疑是一片暫時的寧靜。
他獨自立在一座巨大的全息投影展臺前。
展臺中央,一道幽藍的光幕勾勒出他一日之內,僅憑堆積如山的廢金屬便鑄就的杰作——那只機械鳳凰的輪廓。
鳳凰每一片羽毛,都由精細至微米的齒輪與薄刃巧妙拼接。
無形的能量驅動著它的雙翼,以一種超越凡人理解的完美弧度,緩慢、協調地舒展復又收攏。
這不是一件單純的藝術品。
這是一項工程的極致呈現。
它將嚴峻的美學與實際功用融為一體,以最粗糙的材料,實現了最精妙和諧的活生生的定理。
“完美無缺。”
索倫,那位看管者,第三十六次發出這飽含敬意與狂熱的贊嘆。
索倫的臉上,那曾深植于上層者骨髓的冷峻與傲慢,被一股近乎偏執的熱切取代。
他那雙慣于精明算計的眼瞳,此刻只凝視著那機械鳳凰神圣般的無瑕姿態。
“大人,您是真正的奇才。”索倫的聲音因激動而輕微顫抖,語調中透著難以置信的崇拜,“您的天賦遠超所有人的想象!您定會成為奇美拉史上最偉大大師!”
福格瑞姆靜默地聽著。
他紫水晶般的眼眸深處,沒有一絲喜悅的光芒閃爍。
他清楚,看管者索倫所贊頌的,并非他本人。
而是他手中誕生的,那份無可估量的“價值”。
“……價值。”
他那顆天生渴求完美的靈魂深處,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剖析著這個新世界的運轉法則。
那些法則如同齒輪般咬合,發出無聲的轟鳴。
他被帶離廢料場,來到這上層區的展示廳。
這本身,就是一種地位的提升,一種無聲的“升值”。
他那只鳳凰換來的,不單是果腹之食與潔凈之氣,更是一種被傾聽的資格。
在這座城市,傾聽,意味著關注。
他緩慢地轉過身,看向那仍在自己面前躬身諂媚的看管者。
“我的價值在哪?”
他用一種平穩,好似詢問的語調,直接發問。
聲音帶著一種不含雜質的純粹。
索倫霍然怔住。
他那張慣于精明算計的臉龐,第一次因這般直接而殘酷的問題,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
那精明被瞬間的茫然取代。
“大人……您……您這話怎講?您的價值……自然是無價之寶!”索倫急切地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
“不是。”
福格瑞姆輕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穿透展示廳厚重的墻壁,望向遠處,那片依舊被昏黃毒氣籠罩的下層區。
那里,是奇美拉的底座,是所有被判定為“無用”之物與人最終歸屬的深淵。
他曾從那里爬出,對那里的景象記憶猶新。
“那里的凡民,用一天的血汗,僅換來一塊發霉的硬面包。”福格瑞姆的聲音平靜而低沉,卻帶著一絲不容置辯的沉重。
“他們用一輩子的苦難,最終只為博得一個死后被淘汰的結局。”
他指向仍在緩緩扇動翅膀的機械造物:“我的鳳凰很美,但它能為那些在下層區掙扎的凡人,換一塊不再發霉的面包嗎?”
“它能為那個被你們淘汰的老工人,換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
索倫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他心頭一凜,眼前這個少年,在他完美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顆遠比所有凡人都要難纏的靈魂。
這靈魂敏銳地捕捉到奇美拉社會最核心的矛盾,并以純粹的疑問將其揭露。
“大人……”索倫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試圖用自己那套熟悉的功利主義說辭,將福格瑞姆的思想拉回軌道,“您不應如此思索。奇美拉的規則自有其道理。”
他接著說道:“您的價值在于為那些真正有價值之人服務。
您所創造的極致之美,是為頂尖的精英階層而存在的!
唯有我們這些擁有遠見的管理者,方能領悟您的超凡與偉大!”
索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與之前那工頭如出一轍的冰冷弧度。
“至于那些下層的無用之輩……”他聲音壓低,字句如同冰渣,“——他們,只是資源。”
“錯誤的……資源。”
福格瑞姆陷入了深沉的靜默。空氣中彌漫著壓抑,唯有機械鳳凰翅膀的輕微轉動聲,如同某種無情的計數器,丈量著時間流逝。
他沒有反駁。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力量。
他只是緩緩走向那只機械鳳凰,伸出他那只修長而又靈活的手,輕輕撫觸著鳳凰那片由無數齒輪與刀片組成,不帶一絲暖意的金屬羽翼。
指尖感受到金屬的冰冷與精密,如同在觸摸這個世界無情的秩序。
他那顆本應純凈的心靈,在這一刻,被看管者索倫口中那冰冷的“理性”觸及。
生命被簡化為“資源”的哲學,像一把無形的鑿子,在他心底刻下痕跡。
“……資源……”
“……錯誤的……資源……”
他紫水晶般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與他稚嫩年齡極不相符的深邃思索。
這并非簡單的疑惑,而是一種對世界運行邏輯的重新評估。
他那對完美的追求,與眼前這血淋淋的現實法則,開始了最初的碰撞。
他不喜丑陋。
他憎惡浪費。
他猛然間領悟,那個老工人被處決的真正原因,并非他犯下了過失。
而是他被判定為,浪費了寶貴的“資源”。
他已然失去其存在的“價值”。
這個殘酷的真相,如同一道冷光,撕裂了他心底對秩序與完美的純粹想象。
“告訴我。”
福格瑞姆緩緩轉過身,他那雙眼瞳此刻只剩下了一種如同最鋒銳刀鋒般,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他看向索倫,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整個奇美拉的運行脈絡。
“如何才能將那些被稱作‘錯誤的資源’,轉化為‘有用的資源’?”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求知欲,每一個字都精準有力,擲地有聲。
“如何才能使這座充斥著丑陋與無序的城市,變得更加和諧,更加趨于完美?”
索倫凝視著眼前這個終于被他引導至既定軌道上的天才,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飽含勝利與狂喜的笑容。
那笑容里,是權力操弄成功的滿足,以及對福格瑞姆巨大潛力的貪婪預期。
他知道,他已成功播下種子。
他心知肚明,他成功了。
他用奇美拉這顆星球最原始、最殘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信條,將這個尚未完全成長的少年,徹底塑造成了一件可供驅使的工具——一件潛力無限,能夠推動奇美拉“完美”進程的**武器。
“大人!”
他那張慣于精明算計的臉龐,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狂熱,嘴角甚至有些抽搐。
“您需要權力!”他的語調變得急促而富有煽動性,試圖點燃福格瑞姆內心深處對掌控與秩序的渴望。
“您需要一件能夠將您的完美意志,貫徹到這座城市每一個陰暗角落的利器!一件能將‘錯誤的資源’徹底糾正為‘有用資源’的工具!”
“而我,便能為您提供這一切!”索倫向前一步,仿佛將整個奇美拉的未來都捧在了福格瑞姆面前。
“我將為您安排進入‘上層精英議會’的考核!這是您掌握規則、施展抱負的第一步!”
“您必須向他們證明,您所創造的完美,能夠為這座城市帶來真正切實的價值!”索倫強調著“價值”二字,那是奇美拉的最高信仰。
他的眼神中,閃爍著期待。
福格瑞姆沒有拒絕。
他只是平靜地頷首。那動作輕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他注視著那只機械鳳凰,在彌漫著功利主義氣息的空氣中,緩緩扇動著它的機械雙翼。
金屬的光澤,反射出他眼中深沉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