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蕭何拒了,但拒不了,蕭何為這事也頭疼,都是要命的事。
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事好死不死落在他頭上,他要是不去,為難的是蕭何。
他想起這么多年他與蕭何的情義,罷了,也不讓蕭何為難。
“娥姁,給我準備行裝。”他回來后語氣平靜,看了看這些日子學的字,嘆了口氣,“老四,那些字,等我回來再學。”
如果他還能回來的話。
他看了一眼妻子蒼白的臉,伸手揉了揉劉元的腦袋,力道比平時重了些:“在家聽話,幫著你娘。”
一家人都很恐慌,但劉元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不破不立,沛縣這個小院子,已經留不住她爹了。
接下來的兩天,劉家氣氛壓抑。呂雉默默地為丈夫準備著遠行的衣物和干糧,每一件都疊得格外仔細。劉季則早出晚歸,在縣衙與關押刑徒徭役的臨時營地間奔波,清點人數,辦理文書。
那日早上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默默轉身,準備更結實耐穿的鞋履和更多的干糧。她知道,這次差事,比去咸陽兇險百倍。
劉元看著阿父,劉季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有那雙眼睛,深得像井,里面翻涌著旁人看不懂的思量。
出發前夜,劉季將樊噲、盧綰、夏侯嬰等一干最鐵的兄弟都叫到了家中。院門緊閉,男人們壓低的嗓音和濃烈的酒氣透出來,氣氛凝重。
劉元在房里聽見隔壁劉季的聲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插科打諢,這種要命的事誰也沒心情。
“……都是鄉里鄉親,逼不得已,路上,盡量照應著點,別太難看…”
“到了地頭,看各自的造化吧,你們在沛縣幫我護著點家里。”
樊噲甕聲甕氣地保證:“季哥放心,俺們曉得!”
盧綰也低聲應和。
劉元知道,她阿父心里那桿秤,送徭役路上上,在朝廷法度和鄉親情義之間艱難地搖擺。而他骨子里的情義,最終會壓倒那冰冷的法度。
第二天,沛縣城外,黑壓壓一片被征發的役夫,衣衫襤褸,面如死灰,手腳被粗糙的繩索串聯著,如同待宰的牲口。
他們的家人圍在道旁,哭聲震天。
劉季穿著一身舊公服,腰佩赤霄劍,面色冷峻地清點人數。盧綰、樊噲等幾個兄弟手持棍棒,在一旁維持秩序,臉色也同樣不好看。
呂雉帶著劉元和劉盈站在遠處送行。呂雉緊緊抿著唇,眼神里滿是擔憂。劉元則踮著腳,抿著唇,心臟砰砰直跳,這一去,她爹就再也不是那個沛縣的劉亭長了。
蕭何、曹參等人也來送行,神色凝重。蕭何塞給劉邦一個水囊,低聲道:“季兄,一路小心。凡事,相機行事。”
曹參則拍了拍他的肩膀:“早點回來喝酒。”
劉邦咧嘴一笑,接過水囊:“放心,死不了。”
樊噲、盧綰、夏侯嬰等兄弟都來送行,個個面色沉重。 “季哥,一路小心!”
“亭長,看緊點,但也……唉!”
“三哥,遇事機靈點!”
他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掃過,看到了抱著劉盈、眼圈微紅的呂雉,看到了牽著她娘衣角,正目不轉睛望著他的劉元。
他對女兒眨了眨眼,然后對著押送的隊伍吼了一嗓子:“走了!”
聲音洪亮,卻帶著沙啞。
隊伍在哀哭和呵斥聲中,緩慢地、沉重地向著西北方向移動,如同一條走向墳墓的黑色河流。
劉元看著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中,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風云,已從咸陽吹到了沛縣,將她父卷入了巨大的歷史洪流之中。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并繼續在她的小沙盤上,歪歪扭扭地寫下那些或許將來有用的字。
三個月,不長不短。沛縣的日子仿佛又恢復了以往的節奏,老槐樹下的石磨依舊吱呀作響,“劉氏玉豆腐”的名聲傳得更遠了些。但劉家小院的氣氛,卻始終像繃緊的弓弦。
呂雉操持家務時更沉默了,時常會望著西北方向出神。劉元也日日提心吊膽,她知道歷史的結果,卻無法不擔心過程里的兇險。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這一日,一騎快馬帶著煙塵闖入沛縣,帶來的不是劉邦的消息,而是來自郡府的嚴厲公文和一名面色冷硬的郡吏。
不是一個好消息,而是一個驚天噩耗,伴隨著郡里派來的,面色鐵青的差役和冰冷的鐐銬。
“劉季膽大包天!押送役夫不力,致使役夫大半逃亡!其罪當誅!現畏罪潛逃,不知所蹤!爾等家眷,速速隨我等回衙聽審!”差役的聲音又兇又急,帶著官府的威嚴,試圖闖入院中拿人。
消息像一顆炸雷,瞬間劈中了劉家小院。劉媼當場嚇得幾乎暈厥,劉太公拄著拐杖的手劇烈顫抖。呂雉臉色煞白,卻下意識地將劉元和劉盈緊緊護在身后。
周圍的鄉鄰聞訊迅速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驚駭與同情,竊竊私語,卻無人敢上前阻攔官差。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且慢!”
眾人分開,只見蕭何疾步走來,身后還跟著曹參。蕭何面色平靜,徑直走到那幾名差役面前,先是拱手一禮,語氣卻不卑不亢:“幾位上官,且息怒。此事恐有蹊蹺。”
差役認得蕭何是縣中功曹,不敢太過放肆,但依舊強硬:“蕭功曹,此乃郡守親自下令緝拿!劉季失職叛逃,證據確鑿!其家眷豈能脫了干系?”
蕭何神色不變,緩緩道:“劉季失職,自有秦法論處。然則,其家眷久居沛縣,安分守己,鄉鄰皆可作證。劉季一人之過,何以累及妻兒老小?再者……”
他話鋒微轉,聲音壓低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劉季在沛縣多年,交友廣闊,若因其一人之事,牽連過廣,恐寒了沛縣百姓之心,于官府征發徭役、收納賦稅,怕也非益事。還請幾位上官三思,容我等稍作打點,再行商議,如何?”
蕭何的話,軟中帶硬。既講情理,又暗含警示。劉季在沛縣根基不淺,若真要鐵面無私地株連,恐怕會激起民怨,影響官府日后在沛縣的治理。
差役們面面相覷,他們只是奉命拿人,也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事做絕,惹出大亂子。
此時大秦的官吏,不是立國時那般有威信了,這個時候,六國蠢蠢欲動,大秦又失了民望,上面根本沒辦法。
就在這時,樊噲提著屠刀,赤著膊從肉鋪那邊大步沖來,銅鈴大的眼睛瞪得滾圓,身后還跟著盧綰,夏侯嬰等一幫弟兄,雖未言語,但那沉默的威壓卻顯而易見。
周圍的鄉鄰們也漸漸鼓噪起來:
“是啊,劉季的事,跟他家里人有什么關系?”
“呂雉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多不容易!”
“太公和劉媼年紀都大了,經不起折騰啊!”
聲音越來越大,帶著明顯的不滿情緒。
差役們看著這陣勢,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他們看看面色平靜卻眼神銳利的蕭何,又看看周圍越聚越多、情緒激動的鄉鄰,以及那幾個明顯不好惹的壯漢,心里打了退堂鼓。
為首的差役權衡利弊,最終色厲內荏地哼了一聲:“既…既如此,便給蕭功曹一個面子!但劉季家眷不得離開沛縣,隨時聽候傳喚!我們走!”
說罷,帶著人悻悻而去。
官差一走,眾人這才松了口氣。劉媼抱著呂雉低聲啜泣起來,劉太公連連向蕭何和眾鄉鄰作揖道謝。
蕭何走到呂雉面前,低聲道:“放心,劉季不在,弟兄們還在,家里有事盡管言語。官府那邊,我會盡力周旋。”
呂雉眼圈微紅,深深一福:“多謝蕭功曹,多謝諸位高鄰今日仗義執言。”
她知道,今日若非蕭何機智斡旋和鄉鄰們挺身而出,劉家恐怕難逃此劫。
劉元站在母親身后,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爹走了,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
官差的馬蹄聲遠去,留下的驚恐與不安卻如同陰云,沉沉籠罩在劉家小院上空。雖然暫時渡過了被直接抓走的危機,但罪吏家眷這頂帽子,卻結結實實地扣了下來。
往日里因“玉豆腐”和劉邦人緣而帶來的些許寬裕與尊重,頃刻間蕩然無存。鄰里雖同情,但更多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染上叛逆的罪名。
最先發難的,果然是向來與三房不睦的大嫂王氏。
以往劉邦在家,他雖不著調,但那股混不吝的痞氣和結交廣泛的勢頭,還能壓得住場子,王氏最多只是私下嘀咕,不敢明著欺負。如今劉邦成了逃犯,生死未卜,王氏那點小心思便再也按捺不住。
這日,呂雉正在灶房忙著點鹵水做豆腐,劉元在一旁看著火。王氏端著一個空陶盆,扭著腰走進來,臉上掛著假笑,聲音卻尖刻:
“喲,三弟妹還忙著呢?真是辛苦。你看,家里沒米下鍋了,你大哥和你侄子都餓著肚子呢。聽說你這豆腐買賣,近日雖不如前,總還能換些嚼谷吧?先借嫂子一些錢應應急?”
呂雉手上動作沒停,頭也沒抬,聲音平靜:“大嫂說笑了,官差剛來鬧過,哪還有人敢來買豆腐?錢大半繳了稅,剩下的又交公,我的元與盈都還小,那點存糧還得緊著孩子。”
王氏臉一沉,把陶盆往灶臺上一墩,發出哐當一聲響:“呂雉!你這話什么意思?合著就你們三房的孩子金貴,我們大房的就該餓死?劉季現在是個什么下場你不知道?要不是我們收留,你們娘仨早就被官府鎖了去!如今借點錢,倒推三阻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