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極其難聽,不僅顛倒黑白,劉家并未分家,何來收留之說,更是直戳呂雉痛處。
劉元的小臉氣得通紅,剛要開口,呂雉卻一把將她拉到身后。呂雉直起身,擦擦手,目光冷冷地看向王氏:“大嫂,錢是公中的,該如何分配,自有爹娘做主。你若覺得不公,我們現在就去請爹娘來,當著全家人的面,算算這些年的賬,看看究竟是誰吃了虧,誰占了便宜?”
呂雉語氣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她深知王氏慣會撒潑,跟她糾纏毫無意義,直接抬出公婆和算賬二字。
王氏被噎了一下,她自然不敢真去算賬,這些年她偷偷往娘家扒拉的東西也不少。她沒想到呂雉如此硬氣,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只得漲紅了臉,罵道:“好你個呂雉!男人跑了,你倒橫起來了!我看你能橫到幾時!等著瞧!”
說罷,悻悻地端起空盆,罵罵咧咧地走了。
呂雉看著她的背影,緊繃的肩線微微放松,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轉身,看見女兒正仰頭望著自己,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阿母……”劉元的聲音里帶著委屈和后怕。
呂雉蹲下身,撫平女兒皺起的眉頭,眼神疲憊卻堅定:“元不怕。你父不在,阿母還在。只要阿母在,就不會讓人欺負了你們。”
然而,刁難并未結束。此后,王氏變著法地找茬。分飯時,給三房的總是最稀最少的。洗衣挑水等重活,都推給呂雉。甚至故意在劉太公和劉媼面前搬弄是非,說呂雉克夫、帶衰家門,才害得劉季落得如此下場。
“大嫂!”呂雉猛地抬高聲音,打斷了她的話。她可以忍受王氏刁難自己,但不能容忍她詛咒劉邦、辱及自身命格。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那平日里被生活磨礪出的溫順外殼下,露出了內里堅硬的棱角,“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季哥只是暫時未歸,并非遭了難。你若再胡言亂語,休怪我不顧妯娌情分!”
呂雉突然強硬起來的態度讓王氏一愣,隨即更加惱怒,正要撒潑,劉媼聞聲趕了過來。
“吵什么吵!還嫌家里不夠亂嗎?”劉媼呵斥道,她雖然也心疼兒子,更擔心家里的安危,但對王氏這般刁難孤兒寡母也看不過眼,“老三媳婦做點營生怎么了?賺了錢也沒少往公中拿!現在家里困難,更該齊心協力,而不是窩里斗!都給我少說兩句!”
王氏見婆母發話,雖心有不甘,也只能狠狠瞪了呂雉一眼,嘟囔著“就你會裝好人”,扭身走了。
風波暫時平息,但裂痕已然產生。
很多事呂雉默默忍了下來,她更加起早貪黑地做豆腐,即便買的人少了,也要維持住這點的進項。她用錢賄賂官吏,給幫忙的弟兄酒錢,小心翼翼地周旋著,護著一雙兒女,在日漸艱難的環境中苦苦支撐。
劉元看著母親,心里又氣又疼。她抱住呂雉的腿,仰起小臉:“阿娘,別理她!我們自己做豆腐,賺多多的錢!”
呂雉低下頭,看著女兒稚嫩卻充滿擔憂的小臉,深吸一口氣,將眼中的濕意逼了回去。她摸了摸女兒的頭,聲音恢復了平靜:“嗯,阿娘沒事。元乖,去看著弟弟。”
她轉身繼續忙碌,脊背挺得筆直。
丈夫逃亡,官府虎視眈眈,家人離心刁難,所有的風雨,此刻都只能由她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一力承擔。但她不能倒,為了身后的兩個孩子,她也必須撐下去。
劉元將大嫂那刻薄的嘴臉記在心里,這刮羹侯是真惡心,偏偏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在一個屋檐下。
大伯母王氏的刁難像陰溝里的污水,時不時就濺出來惡心人一次。
劉元人小力微,正面沖突討不到好處,但她那雙清亮的眼睛,將王氏的刻薄,貪婪和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父不在,除了生意上的事,阿母不方便自己去找盧綰他們幫把手。劉元覺得阿母為了這個家已經在硬撐,不能再讓她為這些齷齪事勞神。
而弟弟劉盈還那么小,懵懂無知,更需要保護。
于是,劉元不再試圖與大伯母爭辯,她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兩件事上,一是跟著小叔認字學習,她來到秦時也看不懂文字,寫起來也是鬼畫符,古文過于難。二是寸步不離地帶著弟弟劉盈,幫阿母分擔一點。
此時學習不再是單純的模仿和好玩,而是帶上了一種迫切的渴望。她覺得,父親走過的路,她將來也要走,畢竟她都應下了太子位。多認些字,多懂些道理,總沒有壞處。她學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真,那股專注勁兒,連劉交都暗自驚訝。
更吃驚的是,劉元的學習進度,看著她天才一般,劉交都有些尷尬,他感覺他學了那么多年,這樣下去,侄女不用一年就學會了,他陷入了內耗。
原,原來,他這么蠢的嗎?
他以前是不是蠢到老師了?
怎么說劉元也是學生,這里對于她,就只需要學語文,她學得快。
她現在沒有保護傘,如果再出其他發明點子什么的,她怕有人來偷孩子。
人的嫉妒很可怕,尤其是古代人更野蠻,她現在才七歲,她需要保護自己。
豆腐的利潤足夠維持家用,甚至略有盈余,呂雉精打細算,將錢財悄悄藏起,對外只顯出勉強糊口的模樣。生意也轉了方式,不再零售,而是每日由盧綰、夏侯嬰等人幫忙,將做好的豆腐批量賣給相熟的鄉鄰,由他們分散挑到各處去賣,劉家只賺個辛苦的批發錢,看似利潤薄了,實則省心省力,也減少了拋頭露面的風險。
加上貴人們固定要的量,家里不愁錢財,但財不外露,尤其是這個時候,呂雉叮囑劉元別往外跑。
劉元認真應下。
她先是加倍地對劉太公和劉媼好。兩位老人經歷了兒子逃亡,官差上門的驚嚇,本就心力交瘁。
劉元便時常邁著小短腿,捧著呂雉特意做得的,嫩滑可口加了蜜的豆腐腦,甜甜地送到祖父祖母屋里。
“阿爺,阿嬤,吃甜甜,吃了心情好。”她眨巴著大眼睛,用稚嫩的聲音說著貼心話,“阿娘說,吃了身體好,等阿父回來,看到阿爺阿嬤健健康康的,肯定高興。”
小孩子純真的關懷最能撫慰人心。劉太公和劉媼看著乖巧可人的孫女,再吃著兒媳細心準備的食物,心中天平自然更加偏向三房,對王氏整日哭窮抱怨、挑撥離間的行為也更加不耐。
接著,劉元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劉媼面前說漏嘴。
比如,她會玩著玩著,忽然對劉媼說:“阿嬤,今天我看見大伯母娘家弟弟來了,大伯母給了他錢,還有好大一塊臘肉呢,藏在籃子里拿走的。”
“阿嬤,盈弟想玩堂兄的那個木馬,堂兄不讓,還推了盈弟,說我們是吃白食的,是大伯母說的……”
童言無忌,卻往往能精準地戳破王氏的偽裝。劉媼或許不會全信,但聽得多了,心里自然會對大房生出芥蒂,對三房更多憐惜,就會更照顧一些。
她記得王氏極其迷信,害怕鬼神報應。過了兩日,呂雉帶著劉元去附近一座香火還湊合的小祠祈福。回來后,劉元瞅準機會,故意在王氏路過時,用她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對呂雉說:
“阿娘,祠里的婆婆今天摸著我的頭說,我爹是身負大氣運的人,雖然暫時有難,但以后會有大造化,能保佑家人呢。還說心腸不好,苛待孤寡的人,會折損福報,晚上睡覺會有鬼壓床,以后有報應……”
她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王氏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臉色微微發白,嘴上卻還硬著:“小丫頭片子胡咧咧什么!”
但接下來幾天,她明顯學乖了,晚上睡覺估計都沒睡踏實。
這些孩子氣的小手段,效果有限,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處境,但能時不時地刺一下王氏,讓她不那么痛快,也讓呂雉肩上的壓力減輕。
至少不能受家里人白眼不是,畢竟外人來欺負,蕭何樊噲還能來幫忙,家里事有理說不清,他們沒法管。
呂雉將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酸澀與欣慰交織。她沒想到,在自己咬牙硬撐的時候,這個年僅七歲的女兒,竟以她稚嫩的方式,悄無聲息地為自己撐起了一小片天。
她看到女兒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好動,而是沉靜地坐在小叔身邊,一筆一畫地描摹艱深的文字,那專注的側臉,竟有了幾分超越年齡的堅毅。
她聽到女兒用軟糯的嗓音,說著最貼心的話,安撫祖父祖母,她察覺到了女兒那些看似無心,實則精準地讓王氏吃癟的小動作。
這一切,都讓呂雉既心疼又驕傲。
心疼的是,亂世風雨,竟要一個孩子如此早慧和隱忍。
驕傲的是,她的元,沒有被壓垮,反而像石縫中的韌草,頑強地生長著,甚至懂得用智慧保護自己,保護家人。
夜深人靜,呂雉常常會將劉元攬在懷里,不像往常那樣催促她快去睡覺,而是默默地將女兒柔軟的小身子抱緊。
她沒有說太多夸贊的話,所有的感激和欣慰都化作了輕柔的撫摸,一下一下,梳理著女兒細軟的頭發。
她低聲喃喃,像是在對女兒說,又像是在對自己打氣:“元長大了,懂事了,阿母心里都明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