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臉上的錯愕只維持了一瞬,隨即化為毫不掩飾的狂喜和得意!他猛地一揮手中的赤霄劍,縱聲長笑。
一干兄弟早已按捺不住,歡呼一聲就要往里沖。
“都給我站住!”劉邦卻厲聲喝道,聲音洪亮,瞬間壓住了所有的躁動。
他勒住瘦馬,目光如電,掃過自己那群躍躍欲試,眼冒綠光的部下,又緩緩移向城門內(nèi)那些驚疑不定,充滿恐懼的百姓面孔。
他翻身下馬,將赤霄劍“鏘”地一聲歸入鞘中,這個動作讓雙方緊張的人都稍稍松了口氣。
他沒有立刻去接蕭何、曹參的話,而是大步走到城門洞下,先是拍了拍蕭、曹二人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隨即,他面向城內(nèi)聚集起來的,瑟瑟發(fā)抖的父老鄉(xiāng)親,臉上那副痞氣收斂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沉凝與誠懇。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口地道的沛縣土話,聲音傳得老遠(yuǎn):
“父老鄉(xiāng)親們!沛縣的弟兄們!我劉季回來了!”
人群一陣細(xì)微的騷動,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期待,有恐懼,更有茫然。
“大家莫怕!”劉邦雙手虛按,語氣放緩,“我劉季今天帶著兄弟們回來,不是來燒殺搶掠的,不是來禍害咱自家鄉(xiāng)親的!咱們刀口對著的,是那逼得咱們活不下去的暴秦,是那些不把咱們當(dāng)人看的狗官!現(xiàn)在,這最大的禍害已經(jīng)除了!”
“咱們沛縣人,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劉季在此立誓,今日進(jìn)城,秋毫無犯!誰敢搶鄉(xiāng)親們一粒糧食,我劉季第一個砍了他的腦袋,祭奠咱沛縣的黃土!”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目光狠狠瞪向自己身后那群莽漢。
跟著他的那群人立刻挺胸抬頭,紛紛吼道:“聽大哥的!” “絕不擾民!”
這番保證,讓城內(nèi)百姓臉上的恐懼之色消退了大半。
緊接著,劉邦語氣一轉(zhuǎn),帶上了悲憤與鼓動:“老秦的法令,像刀子一樣架在咱們脖子上!徭役繁重,賦稅如虎,多少人家破人亡?咱們種地吃不飽飯,做工養(yǎng)不活家!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嗎?”
“不能!”城門口他帶來的子弟兵齊聲怒吼,聲音震天。這情緒也感染了城內(nèi)的民眾,不少人下意識地跟著搖頭。
“對!不能!”劉邦接過話頭,聲音更加高昂,“天下苦秦久矣!陳勝王已經(jīng)在大澤鄉(xiāng)站了起來,項梁將軍的楚軍也勢如破竹!咱們沛縣的好兒郎,難道就甘心永遠(yuǎn)當(dāng)牛做馬,等著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嗎?”
“今天,我劉季不才,蒙兄弟們看得起,蕭功曹、曹獄掾信得過,要為大家掙一條活路!咱們不要再去服那送死的徭役,不再交那要命的賦稅!這沛縣,以后就是咱們沛縣人的沛縣!咱們自己說了算!”
“好!”
“大哥說得對!”
這下,不僅是城外的隊伍,城內(nèi)的許多青壯、甚至一些老人也都激動起來,紛紛響應(yīng)。壓抑太久的怨氣,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劉邦滿意地看著群情激涌的百姓,知道火候已到。
他轉(zhuǎn)身對過來的蕭何、曹參低語幾句,二人點頭,立即吩咐手下維持秩序。
正當(dāng)劉邦準(zhǔn)備邁步進(jìn)城時,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在幾個年輕人的攙扶下顫巍巍走上前來。
劉邦認(rèn)得這是沛縣最年長的鄉(xiāng)老,德高望重。
“劉季啊,”老者聲音嘶啞卻清晰,“你說沛縣是沛縣人的沛縣,老朽想問,進(jìn)城之后,你欲如何?”
城內(nèi)外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劉邦身上。
劉邦目光掃過眾人,朗聲道:“三老問得好!我劉季今日就當(dāng)眾立下三條規(guī)矩:第一,決不能燒殺搶掠,犯一點事;第二,廢除秦朝苛捐雜稅與徭役,待局勢穩(wěn)定后再議薄賦;第三,”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洪亮,“三日后在縣衙前共商大計,推舉賢能之人主事沛縣!”
此言一出,滿城嘩然。就連蕭何、曹參都面露訝色,他們原以為劉邦會自立為主。
老者渾濁的眼中含淚,緩緩點頭:“好!好!劉季有此胸襟,老朽代沛縣父老謝過了!”
說著便要躬身行禮。
劉邦急忙上前扶住:“三老折煞我了!季雖是粗人,也知道理,今日之事,非為我一人之私利,實為沛縣萬千生靈請命!”
這話說得漂亮,人群中爆發(fā)出更熱烈的歡呼。
劉邦順勢挽著老者的手臂,在眾人的簇?fù)硐虏饺氤情T。
一進(jìn)城,劉邦立即分派任務(wù),曹參帶人清理縣衙,安撫舊吏,蕭何清點府庫賬冊,樊噲維持城內(nèi)秩序,周勃布置城防,盧綰安撫士卒家屬。
各項安排井井有條,顯是早有謀劃。
是夜,縣衙內(nèi)燈火通明。劉邦召集眾兄弟議事,卻獨獨不見蕭何。
正疑惑間,只見蕭何抱著厚厚一摞竹簡匆匆而來。
“沛公,蕭何來遲,還請恕罪。”蕭何對他變得異常客氣,將竹簡放在案上,“這些都是沛縣的戶籍、田畝、糧儲冊籍,須盡快清點明白。”
劉邦大笑:“好你個蕭何,果然是我的蕭何!”
他起身走到案前,隨手翻開一冊,“這些冊子你看便是,我只問一句,縣倉糧食,可夠百姓度過今冬?”
蕭何眼中是贊許之色:“粗略估算,若合理分配,不僅可度今冬,甚至能支撐到來年夏收。”
“好!”劉邦擊掌,“明日就開始分糧!先從最窮苦的人家分起,你擬個章程出來。”
邙山跟著他的人在一旁嘟囔:“大哥,弟兄們跟著你拼命,不該先犒勞犒勞嗎?”
劉邦瞪了他一眼:“放屁!百姓餓著肚子,咱們大吃大喝,與那秦狗何異?”
他環(huán)視眾人,沉聲道:“記住,咱們不是來當(dāng)官的,是來救民的。誰要是忘了本,別怪我劉季不講情面!”
眾人凜然稱是。
第二天的縣衙前,人山人海。鄉(xiāng)老、士紳、百姓代表齊聚一堂。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劉季當(dāng)眾推舉蕭何主持沛縣事務(wù)。
蕭何連忙推辭:“劉公,此舉不妥。您眾望所歸,理應(yīng)由您...”
劉邦擺手打斷:“我劉季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打架我在行,治理地方非我所長。蕭君熟悉沛縣事務(wù),深得民心,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頓了頓,笑道:“至于我嘛,就帶著兄弟們守好沛縣大門,不讓秦軍踏進(jìn)一步!”
這番表態(tài)讓原本還有些忐忑的鄉(xiāng)紳們徹底安心。
最終,蕭何被推舉主政,曹參輔之,劉季則統(tǒng)管軍事。
沛縣易主的喧囂與忙碌稍稍平息后,劉季終于抽出身,在一眾弟兄的簇?fù)硐拢约夷翘幨煜さ脑郝渥呷ァ?/p>
一路上,不斷有膽大的孩童從門縫里偷看這位如今已是沛縣的傳奇人物,更有許多老人和婦人對著他指指點點,眼神復(fù)雜,既有敬畏,也有幾分看浪蕩子終于出息的感慨。
院門虛掩著,顯然里面的人早已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劉邦深吸一口氣,近鄉(xiāng)情怯,夾雜著些許愧疚和更多的期盼。
他伸手,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院子里,呂雉正背對著門口,在晾曬衣物,劉交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臉上又是激動又是緊張。
劉盈則躲在劉交身后,抱著小叔的腿,怯生生地露出半張臉,好奇地打量著門口這一大群陌生又兇悍的人。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卻是劉元。
她正無聊蹲在墻角看螞蟻搬家,門開的聲響讓她抬起頭。
當(dāng)看清那個大步走進(jìn)來,雖然滿面風(fēng)霜卻笑容燦爛的男人時,她那雙酷似劉邦的明亮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短暫的愣怔之后,巨大的、純粹的喜悅?cè)缤瑹熁ò阍谒⌒〉男靥爬镎ㄩ_。
“阿父!!!”
劉元像只被驚起的小雀兒,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掉裙子上的塵土,邁開兩條小短腿,跌跌撞撞地,用盡全力地朝著劉邦飛奔過去!
劉邦聞聲低頭,就看到女兒像只鳥兒似的直沖自己而來,那張粉嫩的小臉上洋溢著毫無保留的璀璨笑容,眼睛里仿佛盛滿了星星。
這一刻,什么亂世豪雄的抱負(fù),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劉邦的心一下子軟得一塌糊涂,所有征戰(zhàn)殺伐帶來的戾氣瞬間消散無蹤。
他哈哈大笑,聲音里充滿了真正的、毫不作偽的開懷,猛地彎下腰,張開雙臂,一把就將飛撲過來的女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七M(jìn)了懷里,順勢高高舉了起來!
“哎呦!元!想死阿父了!”
“阿父!阿父!你真的回來了!元好想你!”劉元緊緊摟住父親的脖子,聲音悶悶的,帶著點委屈。
父女倆這般毫無隔閡的親昵互動,讓院子里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瞬間融化。
呂雉看著丈夫和女兒,也很欣慰,忙招呼樊噲他們進(jìn)屋。劉交松了口氣,趕緊把還在發(fā)懵的劉盈抱起來,小聲說:“盈兒看,阿父回來了。”
劉盈此時四歲,他眨眨眼,他與阿父不太熟,不太敢上去。
劉邦抱著女兒,掂了掂分量,“元瘦了!也高了!”
劉元用力點頭,“嗯!元八歲了!”
“元長大了。”他抱著女兒走向呂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帶著歉意,“娥姁,我回來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呂雉看著他,目光在他明顯黑瘦了許多的臉上停留片刻,眼中有淚光,“回來就好,一家人客氣什么?”
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
他把劉元放下來,又抱起了劉盈,“盈也長大了。”
院子里,陽光正好,暫時驅(qū)散了亂世的陰云,將一家人團(tuán)聚的溫馨畫面勾勒得格外清晰。
樊噲、盧綰等人見狀,也識趣地走了,明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