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公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門口，老人家顯然也是聽到了動靜急急出來的，花白的胡子氣得一翹一翹，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院子里那個正抱著孫子、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不肖子。

剛才那點溫情脈脈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你……你個混賬東西！你還知道回來？！”劉太公憤怒指著劉季，氣得幾乎站不穩(wěn)。

劉邦一見老父親這架勢，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就把劉盈塞回劉交懷里，“阿爹……”

“別叫我阿爹！我沒你這樣的兒子！”劉太公怒吼一聲，左右環(huán)顧，一眼瞅見墻根靠著一根平時用來頂門的粗木棍，二話不說，抄起來就朝著劉季沖過去，舉起棍子作勢要打！

“我打死你個不省心的玩意兒！讓你當(dāng)亭長你不好好當(dāng)！讓你安生過日子你偏要惹是生非！釋放刑徒，逃亡山林，如今還敢……還敢造反？！你是要把我們?nèi)依闲《己λ啦鸥市膯幔浚∥覄⒓易孑吚蠈嵄痉郑趺闯隽四氵@么個禍害！”

老爺子雖然年邁，但盛怒之下，動作竟出乎意料地敏捷，那棍子帶著風(fēng)聲就揮了過來！

“阿爹！使不得！使不得啊！”劉交嚇得想去攔又不敢。

還是三哥受著吧！

呂雉也一旁勸，只刮風(fēng)不下雨，“阿爹！您消消氣！”

劉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哇一聲哭起來。劉元也驚呆了，她被劉邦推開。

劉邦哪會真讓老父親打到？他一邊狼狽地躲著棍子，一邊繞著院子里的石磨跑，嘴里還不忘討?zhàn)垼?/p>

“爹！爹！您聽我說！別氣壞了身子！”

“哎呦！爹！輕點！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頭領(lǐng)了，給留點面子……”

“我不是禍害！我這是為了咱沛縣百姓……”

“那皇帝老兒不干人事，咱不能等著被欺負(fù)死啊！”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劉太公更氣了：“頭領(lǐng)？！面子？！我讓你要面子！我讓你當(dāng)頭領(lǐng)！老子今天就要執(zhí)行家法，打死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

劉邦被追得實在沒辦法，眼看就要被堵在墻角，情急之下，猛地跳到石磨后面，伸出腦袋喊道：“爹！我現(xiàn)在可是沛公了！蕭何曹參他們都聽我的！您不能這么打！”

“沛公？！老子打的就是沛公！”劉太公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你就是當(dāng)了皇帝，我也是你爹！老子照樣揍你！”

“好好好，大哥二哥，攔著點啊，看什么戲呢？”

劉太公終究是年紀(jì)大了，追打了幾圈便氣喘吁吁，被聞訊趕來的劉仲好說歹說地勸住了。老爺子扔了棍子，兀自坐在門檻上生悶氣，吹胡子瞪眼。

一場雞飛狗跳的家法執(zhí)行最終以劉邦的戰(zhàn)略性撤退告終。

他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看向呂雉，眼神里帶著點求助的意味。

呂雉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有幾分酸楚。她上前扶住劉太公，溫聲勸道：“阿爹，您消消氣。劉季一路奔波也累了，先讓他洗漱歇息，有什么事，晚些再說，好不好？”

劉媼也在一旁幫腔，總算把老爺子勸回了屋里。

院子里暫時恢復(fù)了平靜。

呂雉卻沒再多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去灶房，默默燒起了熱水。她動作麻利地搬出大木盆，兌好溫水，又找出干凈的衣服和布巾。

“一路風(fēng)塵，先洗洗吧。”她的語氣平靜，仿佛剛才那場追打從未發(fā)生過。

逃亡的艱辛，山林的潮濕，廝殺的血污，此刻都被這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驅(qū)散了。他乖乖地脫掉那身又臟又破的衣裳，坐進(jìn)木盆里。

呂雉挽起袖子，拿起皂角，仔細(xì)地替他搓洗頭發(fā)和身體。

呂雉拿過剃刀，讓劉季仰起頭，靠在盆沿。她一手固定，一手執(zhí)刀，小心翼翼地替他修剪那很久沒打理亂蓬蓬的胡子。鋒利的刀刃貼著皮膚游走，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劉季閉著眼，感受著妻子指尖的溫度和刀刃的冰涼，心中一片難得的安寧。

洗去污垢，剃掉虬結(jié)的胡須，換上干凈的里衣，再套上呂雉早已備好的一件新深衣，整個人煥然一新。

那股逃亡已久的落魄潦倒之氣已然盡去，讓他恢復(fù)了往日的精神頭，他本就長得極好，歲月厚待他，只讓眉宇間更添了幾分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威勢。

不過在動輒罵人又厚臉皮的流氓勁面前，是很難讓人察覺到長相的。

他無論當(dāng)世還是后世，都是斬男不斬女，狂熱粉都是男人，狂熱到改姓都非要強(qiáng)調(diào)改劉邦的劉姓，這很難評。

呂雉退后兩步，仔細(xì)端詳著丈夫，眼中終于露出滿意的神色。

這才是她呂雉的丈夫該有的樣子。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出來，劉元看見了就夸夸阿父帥，劉邦對著水缸照了照，也咧嘴笑了，那得意勁兒又回來了，“那是！你阿父我底子好！”

他轉(zhuǎn)身，看向呂雉，目光深深：“娥姁，辛苦了。”

這一句，包含了太多。謝她此刻的照料，更謝她這些時日的堅守。

呂雉微微別開臉，她不是個會表達(dá)的人，“一家人，說這些做什么。灶上溫著粥，我去給你盛。”

一頓簡單的接風(fēng)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氣氛終于真正緩和下來。劉太公雖然還是板著臉，但也沒再說什么。

夜色漸深，孩子們睡下后，劉邦和呂雉才有機(jī)會真正說會兒話。

燭火搖曳，劉邦簡單說了些山中的情況和如今的局勢，呂雉也低聲將家中情況，包括大嫂的刁難和蕭何等人的維護(hù)，一一告知。

聽著妻子的敘述，劉邦的眼神幾度變幻，最終化為一聲沉沉的嘆息。他握住呂雉的手：“往后，不會讓你們再受這種委屈了。”

燭火輕輕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土墻上，交織又分開，如同他們聚少離多的命運。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緊繃的寂靜，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沉默中悄然滋生，膨脹，幾乎要撐破這小小的屋子。

劉邦的目光落在呂雉的側(cè)臉上，燭光柔和了她白日里過于清晰冷靜的線條，他看著她說話時輕抿的嘴唇，看著那截在衣領(lǐng)間若隱若現(xiàn)的，白皙的脖頸。

他忽然收緊了手指。

呂雉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感到他掌心的溫度陡然升高，那熱度幾乎有些燙人，透過皮膚，直直烙進(jìn)她的血脈里。

她抬起眼，撞進(jìn)他深不見底的眸光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慣有的戲謔，而是翻滾著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暗涌，牢牢鎖定了她。

她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呼吸也急促起來。想要維持平日里的冷靜自持，卻發(fā)現(xiàn)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

“娥姁。”他低聲喚她，嗓音比剛才更啞了幾分，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她的耳膜，帶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需要再說。所有的言語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最原始、最直接的渴望在兩人之間無聲地奔流。

夜還很長。

窗外月色朦朧，萬籟俱寂，只有這一方小小天地里，急促的呼吸與壓抑的低吟交織成曲，所有的言語都顯得多余，唯有最原始的身體力行的糾纏，才能暫時撫平動蕩歲月留下的刻痕，確認(rèn)彼此的存在，汲取繼續(xù)前行的力量。

那些未盡的言語，未解的怨懟，未卜的前路，在這一刻，都融化在了肌膚相親的滾燙溫度里。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欞灑進(jìn)堂屋。一家人圍坐在案幾旁用朝食，氣氛比昨夜更為緩和，但仍帶著微妙的尷尬。粥飯的熱氣裊裊升起，劉太公板著臉，但至少沒再摔筷子。

劉邦放下手中的陶碗，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父親、兄弟、妻子，最后落在懵懂啃著餅的兒女身上。

“咳，”他開口，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不同于昨日被追打時的鄭重，“有件事，得跟家里說一聲。”

所有人都抬起頭看他。劉交好奇，劉仲疑惑，劉太公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卻沒打斷。

劉邦挺直了背脊，“從今往后，我不叫劉季了。”

“什么？”劉仲愣愣地問。

劉太公的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混賬東西！名字是父母所賜，你說改就改？你又想作什么妖？”

“阿父，您先聽我說完。”劉邦抬手，語氣放緩，但態(tài)度卻異常堅決，“伯、仲、季，這算什么名字？說白了，就是劉大、劉二、劉三！放在尋常農(nóng)戶家里沒什么，可如今……”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遠(yuǎn)起來，聲音也沉了下去，“如今我領(lǐng)著沛縣子弟，是要做大事的。將來或許還要面對更多豪杰，難道兩軍陣前，對方大將通名，我這邊出來一個‘劉三’？這像什么話？未戰(zhàn)就先矮了三分，平白讓人看輕了去！”

他環(huán)視一圈，見劉太公雖然仍板著臉，但吹胡子的幅度小了些，顯然也在琢磨他的話。劉交劉仲面面相覷，似乎覺得有幾分道理。

“所以，”劉邦斬釘截鐵地道，“我改了個名。單字一個邦。”

“邦？”劉交重復(fù)了一遍。

“對，邦！”劉邦的聲音再次揚(yáng)起，充滿了一種昂揚(yáng)的意味，“《詩經(jīng)》有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邦，國也！這個名字，才配得上我即將要干的事業(yè)！才不至于讓人一聽，就覺得我們是哪個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泥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