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宮前院內,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魏珠在正殿抱廈的臺階上宣讀圣上的口諭:“圣上有旨,賞二阿哥沙琪瑪一品,栗子酥一品,荷花酥一品,牛乳云片糕一品,江米年糕一品,藕粉芙蓉糕一品。”
底下胤礽面無表情的叩頭謝恩。
魏珠復述完了口諭從上頭下來,笑著說道:“今早萬歲親耕后用膳的時候就想起您來了,說春分正是吃糕的時候,便賜下這幾盤糕點來?!?/p>
胤礽勉強露出一個笑意,“多謝皇阿瑪關懷?!?/p>
魏珠示意后頭拿膳的將食盒遞給咸安宮的太監,沖胤礽打了個千后回去復命。胤礽等他和一溜煙在乾清宮伺候的小太監走后慢慢變了臉色,一點視線都沒放在上賞賜的糕點上,直接轉身回了正殿。
程纖月還不等高興呢,就又得苦哈哈的跟著回去。站定后不一會,就見陳合指揮著小太監端著盤子進來擺放。六碟子糕點將不大的炕案放的滿滿當當。
胤礽看著這些東西內心五味雜陳,但最后怨恨和憤怒占據了高地。皇阿瑪這是什么意思,是一種施舍還是展示純粹想展示慈父胸懷?或者兩者都有?
呵,如果皇阿瑪是慈父,那他這個廢太子是什么,是逆子嗎?
這邊陳合的心里也在打鼓,這皇上賞賜的東西是必須要用的,不然便是不敬。他這般想著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走了一步,輕聲提醒道:“二爺,這是皇上念著您呢,您看您樂意用哪一品,奴才侍候您用?!?/p>
胤礽尖銳的目光看過去,陳合嚇的一哆嗦利落的跪下了。他一跪,剛上完點心還沒來得及走的幾個小太監也跟著跪了下去。程纖月慢了一拍,但也很快從善如流了矮了半截。
接著,胤礽就當著眾人的面把這桌子的點心給掀翻了。
碟子落在炕榻上、地面上噼里啪啦的,碎渣子飛濺,又因為胤礽的力氣太大,有些糕點就飛了出去,劈頭蓋臉的砸了上膳太監一臉。其中一個面熟的小太監不知是被砸的痛了還是被嚇的失了心神,哎呦了一聲。
結果壞了,這像是一個信號一般。胤礽眼睛通紅的下了炕榻,一下就把那人給踢翻了。
林全安沒能立刻爬起來,忙不迭的討饒道:“二爺饒命,二爺饒命?!?/p>
這一聲二爺徹底激怒了胤礽,他干脆騎在林全安的身上一拳一拳的砸了下去。屋內一時間討饒聲哀嚎聲一片,但很快聲音漸漸熄了下去。
程纖月懵了。
雖然懵,但是腦子此刻卻格外的清醒,她想以胤礽現在樣子來看他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他應該是心理變態了。機械一般的左右轉了轉頭,只見其他人都跪的遠遠的,沒有一個求情的,他們跪在柱子旁,跪在陰影里,沒有呼吸像鬼一樣。
都沒有人攔一下的嗎?為什么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程纖月一個激靈突然間想明白了。因為在宮里太監們是奴才,胤礽是主子。在這里主子打奴才天經地義,哪怕奴才沒了命主子也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懲罰。
她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戰。那她呢,她也日日以奴才自稱,如果她犯了事也會被打死嗎?
程纖月膽戰心驚的看過去,從她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小太監的慘狀,他已經全然看不出個人樣了,額頭、鼻子,嘴角,暗紅的血流下來順著地面淌下去,如同一條紅蛇,盤縮著吐著芯子。
程纖月仿佛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
她想不能這樣,她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樣躲得遠遠的。她是人啊,她還有一絲人情味,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太監就這么被胤礽活活打死。他才多大啊,有十四嗎?而且她還記得這小太監呢,月初的時候她還給他塞過錢,他還給她留了句提點的話,而且今早上來傳話的也是他。
這是條人命啊,她怎么能眼睜睜的看著一條人命在眼前沒了?
程纖月挪動了全部的勇氣掙扎著起來,直直的撲了過去,抱著胤礽的胳膊高聲說道:“爺,爺您消氣,您息怒?!?/p>
胤礽沒想到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攔他,但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抬手就把人給甩了出去。程纖月摔了一跤,很快又麻利的爬了起來,抱著胤礽的胳膊不撒手,磕磕絆絆的說:“爺,深呼吸,吸氣吐氣,一會氣就消了。”
但她力氣實在太小,根本轄制不住他,她只好看向陳合半脅迫半請求的說:“陳公公,爺這是魘著了,爺要是回神不過來,這一屋子都沒好下場,還不趕緊扶爺起來!”
魘勝這種事在宮里絕對是個忌諱,陳合被程纖月一嗓子驚的咯噔了一下,見她跟個抱樹的□□一樣,腦子止不住的轉圈,最后狠狠勁咬了咬牙爬過來道:“爺,爺您息怒。”
他一抬手,幾個小太監也踟躕著跪著過來,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可算把胤礽從林全安身上拽了下來。其中兩個小太監眼疾手快,把林全安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
胤礽重重的一甩手,其他人就又跪了下去。他轉過身來,活像一頭發怒的雄獅。程纖月癱坐在地上,直直的看著他,很快不敢和他對視斜轉過頭露出一段細弱的脖頸。
胤礽伸手握住了這段脖頸,感受著皮膚下血液的流動,彷佛自己掌握著她的命。
程纖月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現在大腦一片空白只憑直覺做事。見胤礽沒有動作,緩緩轉過頭來,看到胤礽胸口重重的喘息著,脖頸一片青筋。她緩慢的直起身,顫顫巍巍的去解胤礽衣領上的扣子。等扣子解下來后,胤礽的呼吸似乎舒緩了許多,程纖月都能用余光看到他慢慢的虛閉上了眼。
程纖月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顫,盡量溫柔的低聲的說:“奴才扶爺去休息好么?”
胤礽沒有回話,但是握著她脖子的手卻慢慢松了下來。
程纖月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和陳合一起扶著他去到里間的床上,伺候著他脫了靴子,將被子蓋在他身上。
陳合先一步退了出去。今天可把他嚇的夠嗆,他得叫人快點打水來把地上的血跡清了,不然等二阿哥醒了又是一通事!
程纖月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也跟著退出去,就一會遲疑的功夫,便聽見里頭胤礽低聲呼喚著什么,仔細一聽,原來是“額娘......”
程纖月不敢繼續聽了,躡手躡腳的出了門,看到陳合后朝他屈了屈膝道:“爺睡著了?!闭f著從手上褪下一只金鐲子,她沒帶銀子出來所以只能給他這個,“公公心善,煩勞您給剛剛那個小太監叫個太醫,別叫人死了。”
陳合躲開了她的禮,也沒說一定不會死的話,但把鐲子接了過去說道:“格格,您先回去歇著吧?!?/p>
程纖月哎了一聲,帶著若云往后頭走,才過了角門腿就是一軟,全靠若云扶著才沒癱下去。
若云帶著哭腔一路把她扶回了屋,一進門,程纖月也忍不住心有余悸,眼淚汪汪的。剛剛真是太嚇人了,現在理智回還她就有些后悔差點把自己給折進去。
若云抹了抹眼淚道:“格格,您真是何必呢?”她就在門口站著,屋里什么動靜都聽見了,“前院每個月都有一兩個小太監被拖出去,福晉和陳公公都不管,您又何必出這個頭呢?”
程纖月此時也生出后怕來,抿了抿唇,視線模糊的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覺得他太可憐了?!?/p>
若云抽噎了一聲道:“他可憐,咱們就不可憐了嗎?您瞧瞧您的脖子......”她指著程纖月的脖頸道:“都紅了。”
程纖月叫她拿個小鏡子過來,照著看了看,脖頸間確實紅了一片,是那個時候二阿哥掐的。她道:“還行,估計一晚上下去就能消。”說完她也不敢再看鏡子了,將它反扣了下去,伸手捂住胸膛,默默等待著心跳平緩。
前院的圍房內,林全安躺在炕上,頭上臉上掩蓋著香灰炭灰,灰撲撲的。陳合走進來后,旁邊站著的跟他同屋的小太監都退了出去。
林全安鼻青臉腫的,良久才分辨出來人,掙扎了兩下都沒起來。陳合把人按住,低聲道:“行了,躺著吧?!眹@了一口氣跟林全安道:“小安子,熬吧,熬到晚上你還有氣的話,咱家就去給你叫太醫?!?/p>
林全安臉上也不知是哭是笑,重重喘息了兩聲。
陳合將程纖月的鐲子從懷里拿了出來,放在林全安的枕頭上他的面前,“你算是遇上好人了。要是你能活著,這個你就自己拿著,要是你沒了,我就叫人打聽打聽,把這個送到你外頭親人的手里。”
林全安看清了鐲子的樣式,立馬知道這是誰給的,眼淚撲簌簌的就下來了,含糊不清的說了幾個字,但都聽不大清。
陳合將鐲子壓在了他的枕頭底下然后站起來,出去后跟外頭幾個小太監說:“看著點,要是有血流出來就往上多敷幾層炭灰?!?/p>
小太監們忙不迭的點頭答應。等陳合走后,他們又跑回了圍房內,看到林全安正閉著眼睛。有一個膽大的跑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林全安猛的睜眼,把他嚇了一跳。
“陳公公讓我們守著你呢。”小太監說道。
林全安聞言又閉上了眼睛,心想他不想死,他還想活著!
到了晚上,小太監找了個空來報信,陳合道:“他倒是福大命大。得,我親自跑一趟吧。”他說。
走前他又叮囑了小太監幾句,無非是二阿哥已經恢復神志了,像往常那般伺候就行。不過出了咸安宮的門,他卻沒急著立馬去太醫院,反而先來到了乾清宮。
程格格說二阿哥是被魘住的,這事怎么也得去匯報給萬歲爺才行!他進了門,叫人進去傳了話,然后在茶房內等待傳喚。
不一會,乾清宮的總管太監梁九功就過來了,他是圣上身邊的紅人,陳合比他小一輩呢,立馬站起來問好。
梁九功笑道:“小合子,前幾天你師傅趙昌還說起你來著?!?/p>
陳合趕忙回道:“煩勞您還有師傅掛念。”
梁九功嗯了一聲問:“怎么,咸安宮里出了什么事?”
陳合不增一分不減一分的把上午的事說了出來,“事關二阿哥,又事關厭勝,奴才實在不敢瞞著。”
梁九功這下也變了臉色,趕忙去了殿內,不一會他就又回來了,沉聲道:“萬歲爺要見你,跟咱家走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