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駕崩的哀詔傳遍天下,國喪的肅殺之氣籠罩著北京城。譚家班早已停演,眾人深居簡出,穿著素服,氣氛壓抑。譚鑫培閉門謝客,每日只在院中焚香靜坐,看似平靜,心中卻如驚濤駭浪,思索著戲班在這劇變之秋的出路。
就在這當口,一位不速之客再次悄然而至——仍是袁世凱府上的那位心腹師爺。此次,他未乘官轎,只著一襲深色棉袍,乘一輛不起眼的騾車,于暮色中悄然到訪。
靈堂般的客廳里,油燈如豆。師爺臉上已無上次“薦舉入宮”時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時局維艱的沉重。他先依禮對靈位方向拱手,說了幾句“國之大殤”的場面話,隨即壓低了聲音,切入正題:
“譚老板,非常時期,袁宮保(此時袁世凱已被罷官,但舊部仍尊稱)特命在下前來,一則致哀,二則……有一言相告,關乎貴班前程。”
譚鑫培心如明鏡,知道真正的戲肉來了。他不動聲色,微微欠身:“袁大人掛念,譚某感激。不知有何指教?”
師爺目光閃爍,聲音更低:“先帝、太后龍馭上賓,新帝沖齡(指溥儀年幼),眼下是攝政王(載灃)總理國政。王爺的脾性,想必譚老板亦有耳聞……”他略一停頓,觀察著譚鑫培的反應,“……王爺亦是雅好音律之人,尤愛譚老板您的唱腔。只是眼下國喪,百事停歇,王爺亦無心宴樂。”
譚鑫培默默聽著,心中冷笑。載灃是光緒帝的親弟弟,對在戊戌年出賣光緒的袁世凱恨之入骨。袁世凱此刻讓他來傳這話,其心可誅。
師爺繼續道:“袁宮保讓在下轉告譚老板,且放寬心,靜待時日。待得來年新帝登基,大局穩定,王爺必會想起譚老板的《定軍山》、《戰太平》。屆時,貴班再入宮獻藝,非但能重振聲威,更是順應新朝之氣象。”話到此處,已是圖窮匕見。袁世凱這是在用未來的“宮廷恩寵”作為誘餌,既是安撫,更是要將譚家班綁定在由他暗中操控的、以載灃和溥儀為代表的“新朝”戰車上。
譚鑫培手持念珠,沉默良久。廳內只聞燈花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他深知,這看似許諾的背后,是巨大的風險。載灃與袁世凱勢同水火,宮廷內外暗斗洶涌。此時接受袁世凱的“安排”,就等于公開站隊,一旦政局有變,戲班頃刻間便是粉身碎骨之禍。
然而,斷然拒絕?袁世凱雖已罷官,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北洋,勢力盤根錯節,捏死一個戲班,易如反掌。
半晌,譚鑫培抬起眼,目光渾濁,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戚與恭順,緩緩道:“請師爺回稟袁宮保,譚某……感激不盡。國喪期間,譚家班上下謹守臣民本分,絕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錯。至于來日……但憑王爺和宮保栽培。只是眼下,譚某心亂如麻,只求能安穩度過國喪,以待天時。”
這番話,答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恭順,未拒絕“好意”,又將一切推諉于“國喪”和“以待天時”,給自己留足了轉圜的余地。
師爺對譚鑫培的“識時務”似乎很滿意,又叮囑幾句“謹慎從事”的話,便再次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送走師爺,譚鑫培獨立于寒夜院中,仰望漆黑無星的天空,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這已不是簡單的聽戲唱戲,而是一盤以身家性命為賭注的險棋。袁世凱此舉,是將他譚鑫培和譚家班,當成了試探攝政王態度、乃至在宮廷中埋下的一枚棋子。
他回到書房,立即修書兩封。一封急送青島石娃,內容只有八個字:
“京中風急,穩守青島。”
另一封,則是寫給幾位梨園行老成持重的摯友,信中旁敲側擊,打聽攝政王載灃對戲曲的真實喜好,以及宮廷內外最新的風向。
這一夜,譚鑫培書房里的燈,亮至天明。他面前仿佛有兩條路:一條是袁世凱指出的“金光大道”,通往看似榮耀實則兇險的宮廷;另一條,則是迷霧重重、吉兇未卜的江湖路。帝后駕崩,舊秩序崩塌,新時代的幕布已拉開一角,但登臺唱主角的,絕不會再是單純的伶人。戲班這葉扁舟,已被推到了時代激流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