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御戲(1909年初冬·北京)
帝后大喪的肅殺之氣未散,北京城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里。三歲的新帝溥儀已登基,由生父攝政王載灃監國。朝局波譎云詭,載灃與罷官隱居卻暗藏爪牙的袁世凱之間,關系已勢同水火。在這種極度敏感的時刻,一道特殊的懿旨傳到了譚家班:隆裕太后(光緒皇后)旨意,為慰藉宮中沉悶,特召譚家班入宮,在漱芳齋演一出戲。
戲碼,由攝政王載灃親點——《定軍山》。
消息傳來,譚鑫培手持諭帖,枯坐良久。這絕非一次普通的供奉演出。點《定軍山》這出老將黃忠建功的戲,在此時此地,其意味耐人尋味。是載灃借此自況,宣示輔國決心?還是有意點給某些人看?臺下坐著的人,每一個的眼神都可能藏著刀劍。
入宮之日,氣氛空前凝重。漱芳齋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那無形的寒意。御座之上,空懸著象征性的小皇帝龍袍(溥儀并未親臨)。左側上首,坐著面容清瘦、眉宇間帶著憂憤與警惕的攝政王載灃,他身旁是同樣神色端凝的隆裕太后。而右側首席,竟赫然坐著本應“足疾”養疴的袁世凱!他面色紅潤,微瞇著眼,似睡非睡,仿佛一切與己無關。
譚鑫培率班叩首。起身時,他目光飛快地掃過這決定帝國命運的寥寥數人,心中雪亮:這不是戲臺,而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他今日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身段,都可能被解讀出無數種意味。
鑼鼓響起,大幕拉開。石娃(此次隨師進京)扮演的老黃忠登場。他深知此戲分量,將黃忠的“老邁”與“雄心”拿捏得恰到好處。當唱到“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助我黃忠成功勞”時,他感到載灃的目光似乎銳利了一分;而當演至“看來今日這一遭,定把夏侯淵首級梟”的激越處,袁世凱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壓軸是譚鑫培的《空城計》。這出戲的選擇更是精妙——既是他的拿手絕活,劇中諸葛亮臨危不亂、智退司馬的情節,在此刻聽來,字字句句都像是隱喻。當他唱到“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時,語調平淡中透著傲骨;唱至“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時,眼神清明,掃過全場,竟讓在座諸公心下都是一凜;最后一段【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從容,與當下朝堂的暗流洶涌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整場演出,臺下靜得可怕。沒有尋常的喝彩,只有一種壓抑的、各懷心事的寂靜。戲畢,譚鑫培率班叩頭謝恩。
載灃微微頷首,只淡淡道了一個“好”字,目光卻深沉似水。隆裕太后賞下些錦緞銀兩。唯有袁世凱,呵呵一笑,聲音洪亮:“譚老板寶刀未老,唱得好!尤其是這《空城計》,唱的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大將風度?。∨宸?,佩服!”這話,聽起來是夸贊,細品卻別有深意,不知是在說諸葛亮,還是在說他自己,抑或是意有所指。
譚鑫培心頭一緊,連忙躬身:“袁宮保過獎,老朽不敢當。”
退出宮城,回到住處,所有人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內衣已被冷汗濕透。
當晚,譚鑫培將石娃喚至房中,神色前所未有的嚴峻:“今日之戲,你看出什么了?”
石娃沉吟道:“師父,這……不像是聽戲,倒像是……鴻門宴?!?/p>
譚鑫培重重地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你看得不錯。載灃點《定軍山》,是要顯他輔國的‘忠’與‘能’;袁世凱贊《空城計》,是顯他處變的‘智’與‘穩’。這紫禁城,如今就是一座最大的空城!你我今日,便是在這城頭上唱戲的人!”他長嘆一聲,“天威難測,權臣角力。這北京城,已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待過了年關,你速回青島,那邊雖是龍蛇混雜,反倒比這漩渦中心,更易求生?!?/p>
這場特殊的御前演出,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帝國末日來臨前最高權力層的詭異平衡與深刻裂痕。譚鑫培憑借其驚人的政治敏銳,洞察了平靜水面下的致命暗流,為譚家班在即將到來的驚天巨變中,做出了至關重要的判斷——遠離帝都,保存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