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慎言(1909年春·青島與北京通信)
青島的春日,海風帶著咸濕的暖意。石娃收到了師父譚鑫培從北京寄來的厚厚家書。信中,譚鑫培并未過多描述溥儀登基大典的細節,而是用大量篇幅,諄諄囑咐戲班在青島的日常經營和人事安排,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
信的末尾,筆鋒陡然一轉,墨跡顯得尤為凝重,譚鑫培寫下了這樣一段看似突兀卻力透紙背的告誡:
“石娃吾徒如晤:聞青島碼頭,華洋雜處,消息靈通,然亦是非之地也。近來京師,雖有新帝登基,然主少國疑,攝政王與袁宮保(世凱)之間,波瀾暗涌,非外人可道也。汝切記,
吾輩伶人,吃的是開口飯,唱的是帝王將相,但于這活著的‘帝王’,尤其是這沖齡新主,
心中不可有看法,口中不可有議論。
有看法,則眼神不正,唱念做打便失了中正平和之氣;有議論,則禍從口出,頃刻間便是滅頂之災!
昔年戊戌舊事,譚復生(嗣同)之血未干;今之朝局,比之當年更為詭譎。
汝在青島,遠離京師,更當時時自省,約束班內眾人,
于這‘新朝’氣象,不置一詞,不參一議。
但以藝立身,以戲說話。臺下是是非非,皆與我等無干。
切記!切記!”
石娃捧著信,反復讀了三遍,只覺得字字千鈞,背后是師父洞悉世情后的凜然與無奈。他仿佛能看到北京城里,師父在燈下提筆時那緊鎖的眉頭和深沉的目光。
這并非簡單的明哲保身,而是一種在血淚教訓中凝練出的、屬于藝人的最高生存法則。譚鑫培是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訴石娃:在真正的權力面前,戲子乃至任何個人的“看法”都輕如草芥,且危險萬分。保持距離,專注藝業,才是亂世中存續的根本。
石娃立刻將班內核心成員召集起來,嚴肅傳達了師父的訓誡。他特別強調:“往后任何人,無論聽到什么朝局新聞,或是有人問起對新帝、對攝政王的看法,一律只回四個字:‘在下伶人,只知唱戲。’多一句閑話,便是給全班招禍!”
這番告誡,如警鐘長鳴,讓原本因遠離政治中心而稍顯松懈的青島分號,重新繃緊了神經。他們更加謹言慎行,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劇目的打磨和演出中。
這份“不看法、不議論”的訓誡,在不久后便顯現出其先見之明。
一次,一位看似普通的茶商在戲后到后臺道謝,閑聊中似有意似意地感慨:“如今小皇帝登基,攝政王主政,袁宮保卻閑居洹上,這天下事,真是難料啊……”
若是從前,班里或許會有人接話。但此刻,負責接待的弟子立刻躬身,依著石娃的吩咐,恭敬而疏離地回答:“先生高見。只是在下區區伶人,只曉得臺上帝王將相,臺下的是非,實不敢妄加評論。”
那茶商目光微動,笑了笑,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事后石娃得知,此人與旅居青島的某位前清宗室過往甚密。若當時班內有人一時口快,發表了傾向載灃或同情袁世凱的言論,后果不堪設想。
譚鑫培的這番“慎言”教育,如同為戲班在即將到來的驚濤駭浪中,定下了一根“定海神針”。它讓戲班在思想上提前做好了準備,以一種超然卻警惕的姿態,面對接下來天翻地覆的辛亥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