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與南贍部洲的喧囂,已如隔世之夢。此刻,萬籟俱寂,唯有山間清風拂過古松的簌簌聲,以及自己胸腔內那顆因激動與敬畏而劇烈跳動的心音。美猴王跪在冰涼的石地上,身前是那扇緊閉的、看似尋常卻仿佛隔絕了陰陽昏曉的石門。石碑上“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十個大字,在云霧繚繞間透著一股直指本心的玄奧。他不敢出聲,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只是將頭深深低下,用最謙卑的姿態,表達著最熾熱的渴求。時間,在這等待中仿佛被拉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千年。
“呀——”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摩擦聲,打破了山間的寂靜。那扇厚重的石門,竟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一道縫隙,隨即緩緩擴大。門內瀉出的并非刺眼光芒,而是一種溫潤如水、沁人心脾的清氣。
一道身影自清氣中邁步而出。來者是一道童,看年歲不過十三四,卻生得豐姿英偉,相貌清奇,眸如點漆,顧盼間自有靈光流轉。他身著簡樸素凈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塵,見到跪地的美猴王,并無絲毫驚異,只微微一笑,打了個稽首:
“居士可是那訪道求長生的么?我家師父正登壇講道,未及即時應答。方才師父命我出來傳話,說:‘外面有個修行的來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居士了?”
美猴王聞言,心中又驚又喜,忙不迭地連連點頭作揖:“正是,正是!是我!是我!”
仙童側身一讓,拂塵輕揚:“既如此,居士請隨我入內,師父已在瑤臺相候。”
強壓住幾乎要雀躍而起的心,美猴王整了整本就談不上衣衫的形容,畢恭畢敬地隨著仙童邁入洞門。一步踏入,眼前景象豁然開朗,竟與門外所見的山壁截然不同!但見一層層深閣瓊樓,雕梁畫棟,飛檐斗拱,皆非人間氣象;一進進珠宮貝闕,瑞氣千條,霞光萬道,處處仙意盎然。瑤草奇花四季不謝,青松翠柏萬載常青。仙鶴唳鳴,白鹿獻瑞,靈猿獻果,處處透著祥和與莊嚴。這洞天福地之廣闊玄妙,遠非他那花果山水簾洞可以比擬。
行至一座巨大的瑤臺之下,但見臺上祥云環繞,臺下肅立著二三十位仙童弟子,個個神清氣爽,姿態恭謹,屏息凝神。瑤臺中央,端坐一位道人。
美猴王的目光一觸即那道身影,便再也移不開。只見那祖師身穿八卦九宮袍,腰系山河地理裙,面容古拙,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眼睛,開闔之間似有日月輪轉、星河生滅,法相之莊嚴,令人不敢直視。周身并無迫人氣勢,卻仿佛與整個天地融為一體,自然流露出一種深不可測、洞悉一切的韻味。
無需指引,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驅使著美猴王。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倒身便拜,磕頭如同搗蒜,砰砰作響,口中再無他言,只是反復激動地呼喊:“師父!師父!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
他不知磕了多少個頭,直至額角微紅,心中那股澎湃的敬仰與渴求才稍稍宣泄。瑤臺之上,菩提祖師靜靜受了他的大禮,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其靈魂本源。
待他叩拜稍歇,祖師方才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角落,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你是何方人氏?且說個鄉貫姓名明白,再拜不遲。”
美猴王抬起頭,眼中滿是赤誠,老實答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無父無母,乃是天地生成的一段石卵,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今日得睹仙顏,實乃天幸,望師父大發慈悲,收錄門下!”
聞聽此言,祖師端坐的身姿未有分毫改變,唯有那雙洞察萬古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了然的光芒。他并未立刻應允,只是靜靜看著臺下這由石頭所生、跨越東西二海前來尋道的猢猻,仿佛在審視一段跨越了漫長歲月的因果。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