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的海,比之東海的浩瀚,更多了幾分神秘與深邃。波濤洶涌依舊,天際時常籠罩著淡淡的、難以驅散的霧氣。美猴王駕著那葉孤筏,心如金石,目光堅定地望向西方。狂風巨浪未能讓他退縮,饑渴疲憊亦不曾動搖其心志。近十年的塵世漂泊,已將這石猴的懵懂洗練成一種沉穩的執著。他只知道,方向就在前方,那冥冥中的召喚,日益清晰。
這一日,海上的濃霧漸漸稀薄。當日光穿透云層,灑落海面之時,美猴王極目遠眺,心臟猛地一跳!
但見遠方海天相接之處,一座仙山的輪廓緩緩顯現。與南贍部洲的尋常山嶺截然不同,此山沐浴在奇光異彩之中,煙霞在山間繚繞散彩,日月光華仿佛在其峰頂搖曳流轉。山勢秀麗非凡,林麓幽深,隱隱有祥瑞之氣盤桓其上,即便相隔遙遠,亦能感受到一股磅礴而溫和的靈機。
“是了!定是此處!”美猴王心中狂喜難以抑制,幾乎要縱聲長嘯。歷經千辛萬苦,跨越東西兩海,所求的仙緣,終于近在眼前!他奮力劃動木筏,朝著那仙山的方向疾馳。
靠得近了,更覺此山氣象萬千。千座奇峰如排戟般森列,萬仞懸崖如屏風般展開,氣勢恢宏,卻又透著一種寧靜祥和。他將木筏拖上沙灘,踏上這片土地,頓覺周身舒泰,連日航海的疲憊竟一掃而空。他并未急躁冒進,而是站在山腳,仔細觀察。只見山中路徑隱于深林,云霧繚繞,一時難辨方向。他深吸一口充滿靈氣的空氣,定了定神,擇一林木較為疏朗之處,邁步而入。
山中古木參天,奇花遍野,瑤草芬芳。他行走其間,不急不躁,耐心尋覓。正行走間,忽聞那深山林密之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穿透云霧,字字清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這歌聲詞意玄妙,超然物外,尤其是那最后一句“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如同暮鼓晨鐘,敲在美猴王心坎之上。他雖不能盡解其意,但覺其中蘊含的逍遙自在、恬淡長生的意味,字字句句都說到他心縫里去了。這絕非俗世之音!
“神仙!定是神仙在此!”美猴王歡喜得抓耳撓腮,循著歌聲來處,急步穿林而去。
行不多遠,只見一樵夫正在林中,手持斧頭,砍伐枯松。美猴王近前仔細觀看,見此人衣著樸素,卻氣度不凡,連忙躬身行禮,口稱:“老神仙!弟子志心朝禮!”
那樵夫慌忙丟了斧頭,轉身答禮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神仙’二字?”
美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說出那般神仙言語來?方才我聽你唱什么‘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黃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
樵夫聞言大笑:“實不相瞞,這個詞名《滿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與我舍下相鄰。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即把此詞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我才有些不足處,思慮故此念念。不期被你聽了去。”
美猴王一聽,心中更喜,忙問:“那神仙居于何處?望乞指教,我好去拜訪。”
樵夫倒也爽快,道:“不遠,不遠。此山叫做靈臺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個神仙,稱名須菩提祖師。你順那條小路兒,向南行七八里遠近,即是他家了。”
美猴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拜得神仙,我定謝你。”
樵夫卻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美猴王聽了,只得辭謝樵夫。他依循所指方向,出了深林,果然走上一條小徑。路徑曲折,但隱隱有祥光指引。行過七八里,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座洞府赫然出現在煙霞籠罩之中!
洞門緊閉,靜悄悄杳無人跡。忽回頭,見崖頭立一石碑,約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闊,上有一行十個大字,乃是: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美猴王站在石碑前,仰頭望著這十個仿佛蘊含天地至理的大字,心中激動如潮水般翻涌。十數載漂泊,兩度跨海,餐風露宿,受盡磨難,為的便是此刻!仙緣就在眼前,長生之道似已觸手可及。
他強自按捺住狂跳的心臟,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毛發,又撣了撣并無灰塵的“衣衫”,深吸一口氣,將一路的風塵與艱辛化作滿臉的虔誠。他緩步上前,走到那緊閉的石門前,整衣端肅,便要向著那扇通往不朽的大門,恭敬叩拜。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