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腐骨林那令人窒息的毒瘴與死寂,并未踏入安全的凈土。返回“鬼手”破屋的路途,需要橫穿一片低矮卻異常茂密的山林。樹木的形態(tài)比腐骨林正常些,但枝葉過度繁盛,虬結(jié)糾纏,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天光,使得林間光線幽深,仿佛提前進入了夜晚。
這里是獨處的空間,無人窺視,卻也無人相伴。只有他自己,拖著疲憊傷痛、靈力消耗近半的軀體,穿行在影影綽綽的樹木之間。
寂靜,并非全然無聲。遠處隱約傳來不知名妖獸的低吼,近處有蟲豸在落葉下窸窣爬行,風吹過濃密的樹冠,發(fā)出沙沙的、仿佛無數(shù)細語呢喃的聲響。但這些聲音,反而襯得這片空間更加孤寂。沒有黑風寨的喧囂與血腥,沒有望月城底層修士圈的虛偽與算計,也沒有破屋中面對未知“鬼手”的緊繃與警惕。
只有他自己,和他體內(nèi)那幾股躁動不安的力量。
戰(zhàn)斗時被強行壓下的噬靈蠱,此刻在相對“安全”的獨處環(huán)境中,再度蠢蠢欲動。它傳遞出的渴望不再局限于方才獵殺的鱗獸殘骸,而是隱隱指向林墨自身——那新開辟的、尚且空曠的筑基中期丹田,那些新煉化、卻摻雜著濁氣的靈力,甚至是他這具傷痕累累卻蘊含著復仇執(zhí)念的肉身本身。仿佛一個饑餓的囚徒,在牢籠內(nèi)逡巡,尋找著一切可以吞噬的東西。
左眼的血瞳,依舊冰冷空洞,但在這種絕對的獨處中,林墨隱約感覺到,那冰冷深處似乎多了一絲極難察覺的“審視”——仿佛這只不屬于他的眼睛,正在默默地、不帶感情地觀察著他這個“宿主”的一舉一動,觀察著他在孤寂與傷痛中的堅持,觀察著他體內(nèi)力量的每一次細微流轉(zhuǎn)與沖突。
最難以忽視的,是那如跗骨之蛆的濁氣。方才在腐骨林中因環(huán)境刺激而產(chǎn)生的微弱“活躍”,并未完全平復。它們?nèi)缤芙庠谒械哪危m然不再翻騰,卻更加均勻、更加頑固地彌散在他新生的靈力之中,沉淀在經(jīng)脈的角落,甚至隨著血液的流動,帶來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身心都蒙上了一層無形塵垢的滯澀感。
林墨靠著一棵粗糙的樹干坐下,并非休息,只是不得不停下來,處理體內(nèi)愈演愈烈的失衡。他嘗試引導《殘陽訣》,讓那縷灰暗能量絲加速運轉(zhuǎn),試圖煉化、或者至少安撫噬靈蠱的躁動,同時驅(qū)散一些濁氣帶來的不適感。
但效果微乎其微。《殘陽訣》的運轉(zhuǎn),似乎本身就在產(chǎn)生新的、更為晦澀的濁氣。而噬靈蠱對精純靈力的渴望,與濁氣帶來的滯澀感,形成了一種詭異的矛盾——他需要更多靈力來壓制蠱蟲、驅(qū)散不適,但獲取和煉化靈力的過程,卻又在加劇蠱蟲的渴望和濁氣的積累。
他閉上右眼,將心神沉入體內(nèi)那一片灰暗、混亂、卻又因境界提升而“視野”稍顯清晰的能量場中。他能“看到”噬靈蠱如同一個蜷縮的陰影,盤踞在丹田核心,絲絲縷縷的吸力如同觸手般伸向周圍的靈力。他能“看到”灰暗的《殘陽訣》靈力如同渾濁的溪流,在拓寬卻并不平滑的河道中艱難流淌,其中混雜著更多細密的、仿佛擁有自己微弱生命的濁氣顆粒。他能“感覺”到左眼血瞳如同一個冰冷的漩渦,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寒意,影響著周邊的能量運行。
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痛苦的根源。這就是他在尸山血海中覺醒,背負著血仇與詛咒,一步步掙扎至今所擁有的全部。
獨處,放大了這一切。無人打擾,也無人分擔。他必須獨自面對體內(nèi)這頭貪婪的蠱蟲,面對這日益加深的侵蝕,面對這冰冷審視的血瞳,面對這殘缺而黑暗的功法帶來的一切。
一種深沉的疲憊,并非完全源于**的傷痛和靈力的消耗,更多的是源自這種無休止的、與自身異化力量抗爭的消耗。有那么一剎那,他甚至生出一種荒誕的念頭:若當初就死在遺棄之原,是否反而是一種解脫?
但這個念頭剛一浮現(xiàn),就被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碾碎了。
村老瀕死前植入噬靈蠱時渾濁卻決絕的眼神,村落焚燒的沖天火光,玄天宗修士淡漠屠戮時衣袂上的云紋……一幕幕畫面,比體內(nèi)任何痛苦都更加清晰地灼燒著他的神魂。
獨處,讓他更清晰地看見自身的扭曲與痛苦,但也讓他更無可逃避地直面那支撐他走到現(xiàn)在的、染血的執(zhí)念。
他重新睜開右眼,眼底那絲因疲憊和迷茫而產(chǎn)生的微弱波動,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他撐著樹干,緩緩站起。體內(nèi)的混亂依舊,濁氣依舊,噬靈蠱的渴望依舊,血瞳的冰冷依舊。
但繼續(xù)前行的意志,也依舊。
他邁步,繼續(xù)向著破屋的方向走去。林間的陰影籠罩著他,仿佛要將他吞沒。而他,正帶著體內(nèi)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危險的“陰影”,沉默地走向下一場未知的交易,走向復仇路上又一個必須踏過的泥濘路口。
獨處的時間結(jié)束了。或者說,這種與自身黑暗面赤目對的“獨處”,從未真正結(jié)束。它已成為他修行的一部分,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