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墨拖著沉重步伐,即將走出這片幽暗山林,前方已能隱約望見洼地邊緣那扭曲黑影般的破屋輪廓時——
一陣極其微弱、幾乎被林間風聲徹底掩蓋的……鈴鐺聲?
不,不是鈴鐺。更清脆,更細碎,像是曬干的某種空心植物莖稈,或是小巧的骨片,被風拂過、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太輕,太飄忽,甚至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但就在它隱約觸及耳膜的剎那,林墨的腳步猛地頓住。
一股極其突兀的、與周遭腐爛山林和自身污濁狀態格格不入的暖流,毫無征兆地撞進他的意識深處。
不是暖流,是……氣味?
陽光曝曬過的干草堆,混合著新翻泥土的腥氣。柴火在簡陋灶膛里噼啪燃燒,釋放出帶著松脂清苦味的炊煙。石臼里正被搗碎的、辛辣中帶著回甘的不知名草藥。還有……淡淡的,孩童身上特有的、奶腥與汗味交織的氣息。
這氣味虛幻卻鮮明,瞬間淹沒了山林間的腐殖土味和自身傷口傳來的血腥與濁氣。
緊接著,是聲音。
不再是風過骨片的輕響,而是——
“墨娃子!發什么呆!快來搭把手,這石磨沉死個人咧!”粗嘎卻透著熟稔笑意的中年男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
“小墨哥哥!看我編的蚱蜢!像不像?像不像嘛!”女童清脆歡快的叫嚷,帶著不依不饒的嬌憨。
“嘿,林老頭又躲哪兒偷喝他那點地瓜燒了吧?晚祭要用的三牲血還沒接呢……”壓低的、帶著戲謔的竊竊私語。
“吭哧、吭哧……”沉重的喘息,是拖著裝滿龍血草背簍的村民走過曬場。
“呼——呼——”單調卻令人安心的,是村口老榕樹下,那架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破風車轉動聲。
最后匯成的,是一片模糊卻溫暖的背景音浪。交談聲,呵斥聲,孩童的追逐打鬧與尖笑,家畜偶爾的鳴叫,工具碰撞的叮當……并不寧靜,甚至有些嘈雜,卻充滿了……活生生的氣息。
村落。遺棄之原邊緣,那個早已被焚毀、被鮮血浸透的小村落。
記憶的閘門被這虛幻的聲音和氣味撬開一道縫隙,久遠到仿佛前世、又清晰得如同昨日的畫面,洶涌而出。
他“看”到了午后熾烈的陽光,將曬場上金黃的谷粒照得晃眼。光著膀子的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滾著油亮的汗珠,喊著號子推動巨大的石碾。幾個半大孩子,包括他自己,赤著腳在曬場邊緣追逐,腳下粗糲的沙土烙得腳底板發燙,卻只顧著爭奪一只草編的蹴鞠。
他“看”到了黃昏時分,炊煙從每一座低矮石屋的煙囪里裊裊升起,匯聚成一片淡青色的霧靄,籠罩著村落。女人們站在門口,拖著長音呼喚自家貪玩的孩童歸家吃飯。村老蹲在祠堂前的石階上,吧嗒著旱煙,瞇眼看著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嘴里含糊地念叨著古老的、誰也聽不清的祈福詞句。
他“看”到了夜晚,繁星低垂得仿佛要墜入村后的荒原。村民們聚在村中空地點起的篝火旁,雖然食物簡陋,但分享著僅有的烤薯與肉湯,說著白日里的瑣事,抱怨著收成,擔憂著荒原上偶爾竄出的低階妖獸。孩子們在大人腿間鉆來鉆去,聽著某個見多識廣的行腳商人講述遙遠城鎮的奇聞,眼睛瞪得溜圓,閃爍著對外面世界懵懂的好奇與憧憬。
笑語。那些早已被慘叫與哀嚎取代的、平凡瑣碎卻鮮活無比的笑語。二牛叔講蹩腳笑話時自己先忍不住的哈哈大笑,春妮姐被夸贊繡活時羞紅了臉卻抿嘴偷樂的模樣,孩子們惡作劇得逞后擠眉弄眼的竊笑,甚至包括村老抽旱煙被嗆到后的連連咳嗽與無奈苦笑……
這一切,如此平凡,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而此刻,在這片污穢山林邊緣,這些早已埋葬在尸骨與灰燼下的聲音、氣味、光影,卻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晰度,在他瀕臨枯竭的心神中重新上演。
林墨僵立原地,右眼瞳孔微微收縮,左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那粗糙的蠱蟲紋路里。體內,噬靈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烈而純粹的情感波動所“驚擾”,傳遞出一絲困惑與不耐。血瞳依舊冰冷,仿佛對這段溫暖的記憶毫無感應。而周身縈繞的濁氣,似乎也因為這“異物”般闖入的回憶而產生了微弱的排斥性波動。
回憶越是鮮活溫暖,此刻身體的冰冷疼痛、靈力的駁雜滯澀、靈魂深處背負的血仇與詛咒,就越是顯得尖銳而諷刺。
那不僅僅是一段逝去的美好。
那是測量他如今墜落深度的標尺。
是他如今這副沾染血腥、嵌著蠱蟲、流淌著濁氣的軀體,再也回不去的彼岸。
鈴鐺般細碎的聲音早已消失,山林的風依舊吹著腐葉,帶來洼地污水的腥臭。
林墨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口仿佛帶著鐵銹味的濁氣。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去捕捉那虛幻的余韻。
右眼重新聚焦,看向前方黑暗中那破屋模糊的輪廓,眼神里最后一絲因回憶而產生的微弱波動,徹底湮滅,只剩下比山林陰影更深的沉寂。
他邁步,繼續向前。
身后的山林,吞沒了最后一點不屬于這里的溫暖幻影。
而他將帶著這徹骨的對比,走入下一輪更加冰冷的黑暗交易。
回憶中的村落笑語,是淬煉復仇之刃的最后一縷火光,也是丈量深淵的無情標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