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的輪廓在愈發濃重的污濁夜色中,像一塊頑固的、拒絕被消化吸收的黑色腫瘤,越來越近。方才山林中那場短暫的、來自記憶深處的“溫暖突襲”,其殘留的震顫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在愈發接近“鬼手”所在時,與現實的冰冷污穢產生更劇烈的摩擦。
動搖,并非軟弱,而是一種更加冰冷的審視。
當那虛幻的、混合著干草陽光與孩童笑語的氣味徹底被洼地污水蒸騰起的**腥氣取代,當記憶中村民粗嘎卻鮮活的吆喝被耳畔真實不虛的、自己帶著濁氣的沉重呼吸覆蓋,一個問題,如同淬毒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林墨近乎麻木的心神:
如此下去,即便復仇成功,活下來的,還是“林墨”嗎?
是那個曾在曬場上追逐草球、會被春妮姐的繡活吸引、蹲在村老身邊聽他念叨古老傳說的少年嗎?
噬靈蠱在丹田內不安地躁動了一下,似乎在“感知”到宿主心神出現罕見裂隙時,傳遞出一絲混雜著貪婪與某種原始“欣喜”的波動。血瞳依舊冰冷,但那空洞的黑暗中,仿佛有更加幽邃的東西在“觀察”著這絲動搖。周身的濁氣,也似乎因這心神的不穩而流轉稍顯活躍,加深了那種靈肉皆被污穢浸染的沉滯感。
為了復仇,他接納了噬靈蠱,修煉了《殘陽訣》,行走于邪修與殺戮之間,吞噬他人靈氣法寶甚至金丹,任由濁氣一寸寸侵蝕己身,左眼化為冰冷的血瞳,身軀與神魂都在朝著非人的、黑暗的深淵滑落。
每一次力量的增長,都伴隨著一部分“舊我”的剝離與異化。每一次在黑暗中前行,都在離那片陽光下的曬場更遠一步。
復仇之后呢?噬靈蠱會滿足嗎?《殘陽訣》能停下嗎?這具浸透濁氣、嵌著血瞳的身體,還能回歸“正常”嗎?即便屠盡玄天宗相關之人,那些逝去的笑語,可能復現?
失去的,早已永遠失去。而追逐復仇所付出的、正在持續支付的代價,卻可能將他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甚至更加可怖的“東西”。
這個認知帶來的并非恐懼,而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虛無感。仿佛他拼盡全力在攀登的,并非通往復仇峰頂的道路,而是一座不斷吞噬攀登者自身、最終只會留下空洞黑暗的懸崖。
腳步,不知不覺間放緩了。右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破屋門洞,那黑暗仿佛帶著某種嘲諷的吸力。
動搖,如同無聲的潮水,試圖淹沒那燃燒了許久的復仇火種。
但火種之所以為火種,便在于其近乎頑固的、在絕境中也不肯徹底熄滅的特性。
就在虛無感即將吞噬一切的剎那,另一組畫面,更加蠻橫、更加鮮血淋漓地撞入腦海——
不是溫暖的曬場,而是燃燒的屋舍,斷裂的肢體,村民扭曲驚恐的面容在屠刀與法訣的光芒下破碎。
村老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著他的胳膊,指尖幾乎要掐進他的骨頭里,那雙渾濁老眼中迸發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刻骨的不甘與近乎詛咒般的囑托。冰涼滑膩的蠱蟲植入額頭的劇痛,混合著老人氣絕前最后的、幾乎聽不清的嘶語:“活……下去……別……讓他們……白死……”
玄天宗修士那居高臨下、視凡人性命如草芥的淡漠眼神,衣袂上纖塵不染的云紋在火光映照下,冰冷而華美。
黑風寨地牢中,凡人被投入血池煉化時絕望的哀嚎,與玄天宗長老接過邪修奉上“血丹”時那矜持而滿意的微微頷首。
望月城中,底層修士為蠅頭小利勾心斗角、對強者卑躬屈膝的嘴臉,以及偶爾聽聞“界域裂痕”“龍血草”等線索時,那些大人物眼中一閃而逝的、貪婪而冷酷的光。
這個世界,從未給過那個曬場少年“正常”活下去的機會。所謂的“溫暖”與“平凡”,在更強的力量與掠奪**面前,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露珠。
如果不復仇,如果在此刻因恐懼“異化”而止步,那么村老的死、村民的血、遺棄之原上那座化為焦土的村落,還有他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與扭曲,又算什么?
只是無意義的犧牲?只是命運碾過時偶然濺起的、微不足道的塵埃?
不!
一種更加偏執、更加冰冷的“堅定”,從動搖的灰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顏色,卻仿佛摻雜了血與濁氣的暗紅。
他或許再也回不到那個曬場少年。
復仇之后,他或許真的會變成某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黑暗徹底侵蝕的怪物。
但是——
那條通往玄天宗、通往真相與血債血償的路,他必須走完!
這不是為了找回失去的溫暖,那是奢望。
這是為了給那些被碾碎的塵埃,一個交代!哪怕這個交代,最終是由一個同樣被黑暗吞噬的怪物來完成!
噬靈蠱的躁動,被他心中升騰起的這股更加冰冷、更加決絕的意念強行壓制下去。血瞳依舊空洞,但他感覺,那冰冷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仿佛“認可”般的波動?或許是錯覺。周身的濁氣,也似乎因為這股堅定意念的“統御”,而暫時歸于沉滯的服從。
動搖與堅定,并非簡單的先后替代。它們如同纏繞的雙生藤蔓,在這一刻達成了某種殘酷的平衡——認清代價,接受異化,然后將這一切,都化為焚燒仇敵的薪柴。
林墨停在破屋門前,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個裝著污沼鱗獸毒囊的、腥氣撲鼻的簡陋袋子。
然后,他不再有任何猶豫,邁步,跨入了那片仿佛能吸收一切的黑暗門洞之中。
信念未曾改變方向,只是在深淵的映照下,顯露出更加猙獰、也更加不惜一切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