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鼠巷的喧囂與懸賞令帶來的寒意,被林墨暫時拋在身后。他沒有立刻返回那間魚龍混雜的客棧通鋪,而是轉向了一條更加僻靜、污水橫流的小巷。巷子盡頭,有一家半地下的、不起眼的鋪子,門口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發黑的木牌,依稀可辨“老吳凈身”四個字。這是散修中口耳相傳的、提供簡單清潔、傷口處理乃至最基礎易容服務的地方,價格低廉,不問來歷。
林墨需要一面鏡子,不是客棧里那模糊不清的銅片,而是一面能映照清晰細節的、摻了低階“顯影石”粉的劣質水銀鏡。這種鏡子在凡俗世界或許珍貴,在修士聚集地卻只是稍有靈性的日常之物。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劣質皂角、草藥和淡淡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鋪子狹小,光線昏暗,只有一個獨眼、跛足的老頭坐在柜臺后,正用一把小銼刀打磨著什么骨片,對進來的人頭也不抬。
“凈身五個銅板,處理外傷看情況,易容……起步一塊下品靈石。”老頭的聲音沙啞干癟。
“鏡子。”林墨將一塊下品靈石放在柜臺上,聲音平淡。
老頭獨眼瞟了靈石一下,用銼刀指了指角落里一個掛著油膩布簾的小隔間,“里面,自己看。別弄壞了,賠不起就留下點別的。”語氣漠然,顯然對顧客的各種奇怪要求早已見怪不怪。
林墨掀開布簾,走進僅容一人的狹小隔間。里面只有一張破凳,墻上掛著一面巴掌大的、邊緣有些銹蝕的橢圓形水銀鏡。鏡面還算清晰,微微泛著靈力波動。
他關上門簾,隔間內只剩下鏡面自身散發的微弱熒光。然后,他緩緩抬起了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離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右眼首先映入眼簾。那是他原本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是此刻眼底深處沉淀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冰冷,以及一絲仿佛來自深淵的沉寂。眼白處有淡淡的、蛛網般的細微血絲,那是長期心神緊繃、靈力運轉滯澀與濁氣侵蝕共同作用的結果。眼神銳利如刀,卻又像是蒙著一層無形的灰翳。
然后,是左眼。
血瞳。
鏡中的左眼,已完全不是人類眼眸的模樣。整個眼瞳化為一種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沒有瞳孔與眼白的界限,只有一片均勻的、毫無生氣的暗紅。細細看去,那暗紅色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灰黑色細絲在緩慢流轉,如同被禁錮在琥珀中的微小蟲豸。眼眶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蒼白,與右側臉頰的膚色略有差異,且隱隱透著一種冰冷的質感,仿佛皮膚下不是血肉,而是某種堅硬的玉石。這只眼睛不再傳遞視覺,但它本身的存在,就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非人的氣息。
視線下移,是面孔的整體。
臉龐比在遺棄之原時,瘦削了太多,顴骨突出,下巴尖削,皮膚因為長期奔波、傷痛和濁氣侵蝕,顯得粗糙、黯淡,缺乏血色,甚至在一些細微處(如額角、鼻翼兩側)呈現出極淡的、不規則的青灰色紋路,像是細微的血管異變,又像是濁氣沉淀的印記。這些紋路很淡,不仔細看難以察覺,但在鏡中熒光下,卻隱隱勾勒出一種病態或邪異的感覺。
嘴唇干燥,泛著不健康的淡紫色,唇角因長期緊抿而有了兩道淺淺的、向下延伸的紋路,讓他看起來總是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冷峻。
頭發枯槁,失去了光澤,隨意地用一根草繩束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顏色似乎也比以前暗沉了些,發梢甚至有些焦黃。
變化不止于此。脖頸、手腕等裸露的皮膚上,仔細看去,能發現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瓷器冰裂紋般的淺淡痕跡,那是《殘陽訣》強行運轉、靈力與濁氣沖突對肉身造成的隱性損傷,也是噬靈蠱在體內寄生、活動留下的微妙烙印。
鏡中之人,依稀還能看出幾分當年遺棄之原上那個沉默孤僻少年的輪廓,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扭曲、重塑后的陌生感。冰冷,枯槁,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陰郁與戾氣,左眼的血瞳更是徹底打破了“人”的對稱與和諧,增添了一種詭譎的非人特質。
這不再是那個曬場上追逐草球的少年,甚至不是黑風寨中小心翼翼隱藏的雜役。
這是一個從尸山血海和黑暗侵蝕中爬出來的怪物雛形,一個帶著血仇與詛咒、行走在刀鋒之上的復仇者鏡像。
林墨靜靜地看著,右眼之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既無驚駭,也無悲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樣貌的改變,是代價的直觀體現,是力量與痛苦共同刻下的烙印。它提醒著他失去的一切,也彰顯著他所選擇的道路的殘酷。
但,這也未嘗不是一種掩護。如今這副模樣,與玄天宗可能追查的“黑風寨余孽”或“吞噬者”的任何既有形象,都相去甚遠。只要血瞳隱藏得當(他已習慣用碎發和微微側臉來掩飾),這副飽經風霜、透著底層散修艱辛與些許“走火入魔”后遺癥的面孔,反而能更好地融入望月城的灰色地帶。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左眼下方那冰涼的皮膚,觸感確實異于常膚。又掠過右臉頰上一道幾乎淡不可見的、疑似被妖獸利爪劃過的舊痕——那是在腐骨林獵殺鱗獸時留下的。
改變的,不止是樣貌。還有這副身軀里流淌的血液,運行的靈力,蟄伏的蠱蟲,乃至……最深處的某些東西。
他放下手,最后看了一眼鏡中那雙迥異的眼睛——一只冰冷沉寂,一只空洞暗紅。
然后,他轉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獨眼老頭依舊在打磨骨片,仿佛從未有人進去過。
林墨沒有再看那面鏡子,徑直走出了這間氣味復雜的鋪子。巷外的天光似乎更暗了些,望月城的喧囂隱約傳來。
他扯了扯額前的碎發,將左眼更好地掩在陰影下,挺直了因傷痛和長期潛伏而略顯佝僂的脊背。步履依舊沉穩,走向那片藏匿著更多秘密與危險的城池深處。
樣貌已改,初心……或許也已扭曲。
但路,還得繼續走下去。
以這副新的、承載著過往一切痛苦與抉擇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