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黑風嶺籠罩在濃霧中。灰白色的霧氣貼著地面流動,像某種活物的呼吸,將嶙峋的山石和枯死的樹木都吞沒成模糊的輪廓。林墨蹲在一處懸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谷底隱約傳來風聲,嗚咽如鬼哭。
他已經在這里等了兩個時辰。不是等人,是等體內的躁動平息。
十魂的反噬比預想的更猛烈。即使煉化了七道,剩下三道殘魂依舊在十命牌中瘋狂掙扎,沖擊封印的同時也在侵蝕林墨的神智。他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不是用耳朵,是直接在識海中響起。
“還我命來……”是陳小五的哭喊。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是血煉場少年的詛咒。
“玄天宗會為我報仇的……”是某個被他獵殺的修士的嘶吼。
聲音此起彼伏,像無數只蟲子在大腦中啃噬。林墨不得不用大部分心神鎮壓這些殘魂,只留一絲意識警戒四周。左眼的暗金光點劇烈跳動,視野中的世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在現實與幻象間搖擺。
他需要時間,需要安靜,需要將剩下三魂徹底煉化。但影蛛給的時間,只剩最后半個時辰。
“撐不住?”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林墨沒有回頭。左手已按在斷念刀柄上,右手袖中扣著三張爆炎符。但他沒有動,因為來的不是敵人——是影蛛。
她像真正的蜘蛛一樣從懸崖側面爬上來,動作詭異卻悄無聲息。黑色緊身衣在霧氣中幾乎隱形,只有那雙淡金色的豎瞳在昏暗光線下微微發亮。
“我能撐住。”林墨說,聲音因壓抑魂力而有些沙啞。
影蛛走到他身邊,目光掃過他蒙著布條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緊握的十命牌:“十魂反噬。第一次總是最難熬的。”
她從懷中取出個小瓶,倒出一枚暗紅色的丹藥:“‘定魂丹’,能暫時壓制魂力躁動。吃下去,你至少能撐到行動結束。”
林墨接過丹藥,但沒有立刻服用。他嗅了嗅,丹藥散發著一股甜膩的腥氣,像凝固的血液。靈視下,丹內確實蘊含著某種鎮魂的藥力,但其中還摻雜著一絲極淡的黑色——那是蠱蟲卵。
“放心,不是毒。”影蛛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慮,“這是‘子母蠱’,服下后母蠱在我體內,子蠱在你體內。行動期間,我能通過子蠱感知你的狀態,必要時還能助你鎮壓反噬。行動結束,我會收回子蠱。”
她的解釋很合理,但林墨聽出了弦外之音——這枚子蠱也是監視和控制的手段。一旦服下,他在影蛛面前將沒有秘密。
“不吃會怎樣?”他問。
“不吃,你可能會在關鍵時刻失控,拖累整個行動。”影蛛語氣平淡,“而我的規矩是,拖累行動的人,會變成行動的一部分——比如,誘餌。”
她說完,轉身看向峽谷方向:“玄天宗的車隊還有三刻鐘抵達。我給你十息時間決定。”
林墨盯著手中的丹藥。定魂丹確實能解燃眉之急,但子母蠱的威脅也不可忽視。更重要的是,他體內的噬靈蠱對這枚丹藥產生了強烈的排斥感——不是抗拒藥力,是抗拒其中的蠱卵。那種感覺,像是猛獸發現了闖入領地的同類。
噬靈蠱……似乎有自己的意識?
這個發現讓林墨心頭一凜。他之前一直以為蠱蟲只是本能地吞噬、成長、反哺,但現在看來,它可能擁有某種原始的智能,會判斷什么對它有利,什么有害。
“五息。”影蛛的聲音傳來。
林墨做出決定。他將丹藥放入口中,但沒有吞咽,而是用舌頭壓在下顎。同時運轉《血煞融蠱法》,引導噬靈蠱在咽喉處張開一道無形的“濾網”。
丹藥融化,藥力順著唾液流入體內,但那些細微的蠱卵卻被濾網攔住。噬靈蠱立刻行動起來,如無數細小的觸手,將蠱卵盡數吞噬、消化。整個過程不到三息,影蛛完全沒有察覺。
藥力生效的瞬間,林墨感到識海中的嘈雜聲音明顯減弱,像是隔了一層水幕。魂力的躁動也平復了大半,雖然封印依舊在震動,但已不會影響他的行動。
“可以了。”他站起身,左眼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行動計劃?”
影蛛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確認什么,但最終只是指向峽谷對岸:“車隊會從那邊的‘一線天’通過。我們分三組:鐵鉤老帶一組在谷口制造混亂,吸引護衛注意;我親自帶二組從上方突襲,搶奪囚車;你……”
她頓了頓:“你的任務是截住李慕云。不求殺他,只要拖住,直到我們得手。”
“我一個人?”
“你體內有噬靈蠱,對玄天宗的青罡真氣有天然克制。”影蛛說,“而且,這是你的私仇,不是嗎?”
林墨沒有反駁。他確實想親手對付李慕云,但影蛛這種看似成全的安排,更像是一種試探——試探他的實力,也試探他對玄天宗的仇恨有多深。
“如果我殺了他呢?”
“那就算你本事。”影蛛眼中閃過一絲戲謔,“不過提醒你,李慕云身上至少有李長風的三道保命劍意。金丹中期修士的劍意,哪怕只有一道,也能將你瞬間斬殺。”
她從懷中取出一塊黑色的晶石,拋給林墨:“‘影遁石’,捏碎后能在十息內融入陰影,無視筑基期以下的神識探查。只能用一次,關鍵時刻保命用。”
林墨接過晶石,入手冰涼,內部有暗紫色的液體緩緩流動。這是件真正的法器,價值不菲。影蛛這么大方,要么是這次行動極其重要,要么是……他的命還有別的用處。
“還有問題嗎?”影蛛問。
“囚車里有什么,值得你親自出手?”
影蛛沉默了片刻。山風吹過,掀起她臉上的銀色面具一角,露出下面蒼白的皮膚和一道深可見骨的疤痕。她迅速按下面具,但那一瞬間的眼神,林墨看得很清楚——那是種近乎瘋狂的渴望。
“有些答案,知道得越晚,活得越長。”她轉身,聲音在風中飄散,“記住,得手后立刻撤退,不要戀戰。玄天宗的援兵最多半個時辰就到。”
她像真正的蜘蛛般爬下懸崖,消失在濃霧中。
林墨獨自站在崖邊,握緊了影遁石和十命牌。體內的噬靈蠱還在消化那些蠱卵,反哺出一股精純的血煞之氣——影蛛的蠱蟲品質很高,對噬靈蠱來說是大補之物。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影蛛為什么要養蠱?在黑風寨,修煉蠱術的人不少,但大多是用來控制他人或輔助戰斗。像影蛛這種身份和實力的人,應該不需要用子母蠱來控制一個煉氣二層的新人。
除非,這蠱蟲有別的用途。
林墨運轉靈視,內視自己的身體。在經脈各處,他能看見許多極細微的暗紅色光點——那是噬靈蠱吞噬蠱卵后留下的“印記”。這些印記不像是控制用的,更像是……標記?
就像獵人在獵物身上留下的記號。
這個念頭讓他脊背發涼。但他沒有時間深究,因為峽谷對面已經傳來了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
玄天宗的車隊來了。
三輛囚車,五匹駿馬,十二名護衛——比情報中多了兩人,而且修為都在煉氣五層以上。李慕云騎在為首的白馬上,身著玄天宗內門弟子的青色道袍,腰間佩劍,神態倨傲。
林墨伏低身子,像捕食前的豹子。左眼的暗金光點緩緩旋轉,視野中每個人都被標記上了不同顏色的光暈——護衛是淡青色,囚犯是灰黑色,而李慕云……是深青色中摻雜著一縷刺目的金光。
那是李長風的劍意。不止三道,是整整五道!
影蛛的情報有誤,或者,她是故意的。
林墨握緊了斷念刀。刀柄的冰涼讓他保持清醒,十命牌中的殘魂又開始躁動,仿佛感應到了復仇的機會。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已經沒有退路。
山風吹散了一部分霧氣,陽光從云縫中漏下,照在峽谷中。就在這一瞬間,谷口方向傳來劇烈的爆炸聲——鐵鉤老動手了。
車隊立刻陷入混亂。護衛們拔出兵器,結陣防御。李慕云勒馬,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右手已按在劍柄上。
就是現在。
林墨從懸崖上一躍而下。沒有呼喊,沒有聲勢,只有一道幽藍的刀光,如夜色中的流星,直刺李慕云后心。
而在峽谷上方的另一處懸崖,影蛛站在陰影中,手中握著一面銅鏡。鏡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林墨躍下的身影。
她看著那道身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去吧,我的蠱皿。”她低聲自語,“讓我看看,噬靈蠱在四絕陰體中,能成長到什么地步。”
在她身后,五個身著黑衣的暗影堂成員單膝跪地,等待著命令。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影蛛真正的目標不是囚車,也不是龍血草。
而是林墨體內的噬靈蠱,以及蠱蟲成熟后,能打開的……那道門。
鏡面中,刀光與劍光即將碰撞。
無形之手,已經悄然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