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風寨比夜晚更加詭異。沒有雞鳴,只有巡邏隊換崗時的粗野吆喝和兵器碰撞聲。街道上的尸山在晨霧中輪廓模糊,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冢。
林墨在墻角蜷縮了半夜,沒有真正入睡。每次閉上眼睛,噬靈蠱就會在丹田微微顫動,將那些剛吞噬的暗金色光點轉化為絲絲縷縷的陰冷能量,滲透進四肢百骸。這過程并不舒適,像有細小的冰針在血管里游走,但傷勢愈合的速度肉眼可見。
左肩傷口處傳來麻癢——新肉在生長。同時,左眼的灼熱感也減弱了,視野邊緣那層紅霧似乎穩定在某個濃度,不再繼續加深。
“吞噬后需要時間消化。”林墨默默記下這個發現。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殘陽訣》強調要運轉心法化解濁氣——不僅僅是為了延緩侵蝕,更是為了讓身體適應這種異變的能量。
晨霧漸散時,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街道上開始出現零星的凡人苦力,大多神情麻木地扛著工具,朝寨子深處的礦洞或伐木場走去。偶爾有匪徒騎馬經過,馬蹄踏過積水,濺起暗紅色的泥漿。
林墨按照記憶向東區走去。路上經過一處較大的尸堆時,他停下腳步觀察。
這堆尸體約有二三十具,大多是凡人,也有幾個低階修士。三個匪徒正在尸堆旁忙碌:一人用刀熟練地剖開胸膛取出心臟,丟進旁邊的木桶;一人用鐵鉤勾出腸子,盤繞在手臂上丈量長度;最后一人則用短刃削取大腿內側最嫩的肉,切成薄片放在陶盤里。
“這批貨成色一般。”取心臟的匪徒抱怨道,“就三個煉氣期的,精血都快散光了。”
“知足吧,最近玄天宗那幫偽君子清剿得緊,外頭的‘材料’越來越難抓。”削肉的匪頭也不抬,“聽說昨晚內區的大人們發火了,嫌送去的血丹品質下降。”
“媽的,他們倒輕松,張嘴等吃。我們兄弟可是拿命去搜羅……”
林墨默默聽著,繼續往前走。轉過兩個街角,前方豁然開朗——是個比足球場還大的青石廣場,廣場中央立著九根黑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綁著人,有男有女,大多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柱子周圍畫著巨大的血色符文,在晨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這就是血煉場。
此刻廣場上聚集了百余人,大多是和林墨年紀相仿的少年,也有幾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所有人都衣衫襤褸,面容或麻木或兇悍,眼睛里閃爍著饑餓的光——不是對食物的饑餓,而是對生存機會的渴求。
廣場邊緣搭著個簡易木臺,臺上坐著三個人。正中是個獨臂壯漢,滿臉橫肉,額頭上刺著一只猙獰的蝎子紋身;左側是個干瘦的老嫗,眼眶深陷,手里把玩著一串人齒項鏈;右側則是個戴著青銅面具的白袍人,面具上只留出兩個眼孔,看不出年紀性別。
“時辰到!”獨臂壯漢站起身,聲音如破鑼般在廣場上回蕩,“今日入寨考核,規矩照舊:九根血煉柱,每柱綁定‘祭品’一人。考核者需在一炷香內,用任意手段從祭品身上取到‘信物’。取得信物者入寨,失敗者……”
他頓了頓,咧嘴露出滿口黃牙:“與祭品同綁,等明日考核。”
人群中一陣騷動。林墨看見不少少年臉色發白,有幾個甚至開始干嘔。但更多的人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多是銹跡斑斑的短刀、木棍,甚至磨尖的石塊。
老嫗緩緩起身,用枯瘦的手指指向第一根石柱:“第一柱,祭品為煉氣三層散修,信物為其右眼。”石柱上綁著個中年漢子,左眼已經被挖去,空洞的眼窩里結著黑痂,右眼則死死瞪著臺下眾人,滿是血絲。
“第二柱,祭品為懷胎六月孕婦,信物為腹中胎兒心臟。”第二根柱上是個年輕女子,腹部明顯隆起,嘴里塞著破布,只能發出嗚嗚的哽咽。
“第三柱……”
林墨聽著那些“信物”——人的眼睛、胎兒的心臟、修士的丹田血肉、老者的腦髓……每一件都挑戰著人性的底線。胃部開始翻攪,但更深處,某種冰冷的東西正在蘇醒。
不是恐懼,不是惡心,而是一種近乎……興奮的戰栗。
來自噬靈蠱。
當老嫗念到“第六柱,祭品為玄天宗外門弟子,信物為其本命飛劍碎片”時,林墨猛地抬頭。第六根柱子上綁著個青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道袍破爛沾滿血污,但胸口處還能看見玄天宗的云紋標志。少年雙目緊閉,嘴唇緊抿,臉色慘白如紙,但眉宇間仍有股寧折不彎的倔強。
玄天宗。
屠村的玄天宗。
林墨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害怕,是某種更原始的東西——仇恨的種子在胸腔深處破土而出,根系扎進血肉,汲取著那些尚未干涸的記憶:阿嬤張開的雙臂,祠堂沖天的火光,村老在劍罡中碎裂的背影……
“考核開始!”獨臂壯漢點燃一柱手臂粗的線香,插在香爐里。
短暫的死寂后,人群炸開了。
少年們如野獸般沖向石柱,爭先恐后。慘叫聲、怒罵聲、骨肉撕裂聲瞬間充斥整個廣場。有人用刀剜眼,有人用石頭砸頭,有人直接撲上去用牙撕咬。鮮血濺在青石地面上,很快匯成細小的溪流,沿著石縫蜿蜒。
林墨站在原地沒動。他看著那第六根柱子——已經有三四個少年撲了上去,試圖從那玄天宗弟子身上找出所謂的“本命飛劍碎片”。但那弟子雖然重傷,畢竟是煉氣五層的修士,竟在絕境中爆發出最后的力量,周身泛起微弱的青光,將靠近者震飛出去。
“垂死掙扎。”青銅面具后的白袍人首次開口,聲音中性而冰冷,“封了他的氣海。”
獨臂壯漢點頭,朝石柱遙遙一指。柱子上的血色符文驟然亮起,化作數條赤紅鎖鏈,狠狠勒進那弟子體內。青衣少年慘叫一聲,周身青光瞬間潰散,噴出一大口鮮血,其中夾雜著內臟碎片。
就是現在。
林墨動了。他沒有沖向第六柱,而是選擇了最近的第三柱——祭品是個白發老者,信物是其腦髓。此刻正有兩個少年在爭搶,一個用刀劈開頭骨,另一個伸手去掏。
在兩人即將得手的瞬間,林墨從他們中間穿過,右手看似隨意地拂過老者額頭。掌心觸碰到皮膚的剎那,噬靈蠱的吸力悄然發動——不是吞噬生機,而是精準地抽取了老者顱內殘留的一縷微弱靈氣。
那靈氣順著經脈涌入丹田,被噬靈蠱瞬間分解、轉化。與此同時,林墨左手探入被劈開的顱骨,沾了一手溫熱粘稠的腦漿,然后迅速退開。
整個過程不到三息。
“你!”用刀的少年怒目而視。
林墨沒有理會,轉身走向監考的木臺,將沾滿腦漿的手掌攤開。老嫗瞇起眼睛看了看,微微點頭:“第三柱信物取得。報上姓名,或代號。”
“墨。”林墨說。
老嫗從懷中取出一塊黑鐵令牌,用指甲在上面刻了個“墨”字,丟給他:“去西區雜役院報到。記住,三個月內若未通過正式入寨考核,你這雜役身份就保不住,到時候……”
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
林墨接過令牌,轉身離開血煉場。走出廣場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第六根柱子旁,幾個少年終于在那玄天宗弟子斷氣前,從他丹田處挖出了一小塊青色碎片——那是本命飛劍碎裂后殘留的核心。得到碎片的少年狂喜地奔向木臺,另外幾人則不甘地繼續在尸體上翻找,希望能找到遺漏的部分。
青衣弟子的尸體軟軟垂在鎖鏈上,頭顱低垂,鮮血從腹部的大洞汩汩流出,在石柱底部積成一灘。
林墨移開視線,握緊了手中的黑鐵令牌。
這只是開始。
噬靈蠱在丹田中輕輕蠕動,似乎在回味剛才那一縷純凈的靈氣——來自玄天宗功法的靈氣。而更深處,那幾株龍血草滲出的暗金色汁液,已經徹底融入林墨的血肉,在他皮膚下形成極淡的、龍鱗狀的紋路,一閃而逝。
晨光完全灑滿黑風寨時,林墨找到了西區的雜役院。那是個破敗的大院,里面擠著上百名雜役,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管事的是個獨眼胖子,正拿著皮鞭抽打一個動作慢了的少年。
“新來的?令牌拿來。”胖子瞥了林墨一眼。
林墨遞上令牌。胖子檢查后,朝院子角落一指:“去那兒等著,辰時開工。今天你們這組去‘血藥田’除草,丑話說在前頭,誰敢碰壞一株草藥,就用自己的血肉來賠。”
林墨走到角落,在一群雜役中找了個位置坐下。周圍彌漫著汗臭和絕望的氣息,但對他來說,這反而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就像遺棄之原上那些在夾縫中求生的日子。
他閉上眼睛,開始默默運轉《殘陽訣》第一層心法。
在無人看見的皮膚下,暗色紋路隨著呼吸若隱若現。而在他胸腔深處,那顆復仇的種子,正在濁氣與鮮血的澆灌下,緩慢而堅定地生根發芽。
遠處,血煉場的方向傳來新的慘叫聲。又一柱香點燃了,又一輪殺戮開始了。
而在黑風寨最高的那座黑石塔頂端,戴著青銅面具的白袍人正憑欄遠眺,目光落在西區雜役院的方向,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瞇起。
“有趣的小子。”白袍人輕聲自語,“身上有‘那邊’的氣息……”
風起,吹動白袍獵獵作響。袍角下擺處,隱約露出一個扭曲的符號——與村老那個玉盒上的符號,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