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的山門比遠處看起來更加森嚴。十丈高的黑石城墻在暮色中如巨獸獠牙,墻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座瞭望塔,塔頂燃著幽綠色的磷火,火光映照下可見弩機與巡邏匪徒的剪影。城門是整塊生鐵鑄成,表面布滿尖刺,此刻半開著,只容兩人并行通過。
林墨在城外百步處的一處亂石堆后觀察了半個時辰。進出的多是衣衫襤褸的凡人苦力,扛著礦石、木材或獸皮,偶爾有幾名騎著黑鬃馬的匪徒呼嘯而過,馬鞍旁掛著人頭形狀的包裹,滴落的血在塵土中拖出暗紅色軌跡。
他取出那半塊通行令,手指摩挲著上面的“巡”字。令牌邊緣殘留著干涸的血跡,不知是那獨眼匪徒的,還是他殺過的人的。
“要進去,光有令牌不夠。”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林墨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手按上腰間彎刀刀柄,猛地轉身。
三丈外,一個佝僂的老者正蹲在石頭上,慢條斯理地剝著一只死烏鴉的皮。老者衣衫破爛得看不出顏色,頭發稀疏灰白,臉上布滿傷疤,左眼是個空洞的窟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整只手掌被某種利器齊腕斬斷,取而代之的是一截生銹的鐵鉤。
“看什么看,小子。”老者咧嘴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黃牙,“黑風寨的規矩,凡進門者,需繳‘血稅’。要么是別人身上的血,要么是自己身上的血。”
林墨沒有放松警惕:“什么血稅?”
“一顆人頭,或一斤血肉。”鐵鉤老人用那截鐵鉤劃開烏鴉胸膛,掏出一團暗紅色的內臟,“你這種生面孔,守門的豺狗最是喜歡。他們會找個由頭把你拖進刑房,慢慢放血——活著放,血才新鮮,用來澆灌寨里的血煞草。”
林墨沉默。他想起了谷底那個自爆的獨眼匪徒,那些化為血蟲的血肉。
“不過呢,”老人話鋒一轉,獨眼盯著林墨腰間的彎刀,“你身上有我們寨子巡邏隊的刀,還有半塊巡字令。這說明你至少弄死了一個巡邏隊的雜碎。就憑這點,老夫可以給你指條路。”
“代價?”
“聰明。”老人嘿嘿笑了,“代價是,進了寨子后,幫我帶樣東西去‘血磨坊’,交給一個叫老駝背的瘸子。”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用破布包著的物件,約莫拳頭大小,丟給林墨。布包入手沉重,邊緣滲出暗紅色液體,散發出甜膩的腥氣。林墨沒有打開看,直接揣入懷中。
“血磨坊在西區最臟的那條巷子盡頭,門口掛著一串人指骨風鈴。”老人說完,不再看他,專心處理那只烏鴉,“現在你可以去了。記住,進門時別低頭,別露怯。那些豺狗,專咬膽小的羊。”
林墨朝山門走去。離城門還有二十步時,兩名守門匪徒就盯上了他。這兩人都穿著黑色皮甲,腰間挎著彎刀,臉上刺著青黑色的鬼面紋,眼神如餓狼般在他身上逡巡。
“站住!”左側的匪徒橫刀攔住去路,“哪來的崽子?懂不懂規矩?”
林墨停下腳步,緩緩抬頭。他沒有取下蒙眼布,只是將懷中的半塊令牌取出,亮在對方眼前。
右側匪徒接過令牌,仔細看了看,又上下打量林墨:“巡字隊老疤臉的令牌。他人呢?”
“死了。”林墨簡短回答。
“怎么死的?”
“玄天宗的人殺的。”林墨指了指自己左肩的傷——那里雖然愈合了大半,但衣服上的破口和干涸的血跡還在,“我撿了他的令牌和刀。”
兩個匪徒對視一眼,眼神中的貪婪消退了些,換上了警惕。
“玄天宗的雜種敢動我們的人?”左側匪徒啐了一口,“媽的,遲早屠了他們山門。”
右側匪徒將令牌丟還給林墨,讓開了路:“進去吧小子。不過提醒你,撿來的令牌只能在寨子外圍活動,進不了內區。想真正入伙,得去‘煉血場’通過考核。”
林墨點點頭,邁步走進城門。
門洞內陰暗潮濕,墻壁上插著火把,跳動的火光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兩側墻根下蜷縮著不少衣衫襤褸的凡人,大多帶著傷,眼神空洞麻木。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汗臭和某種草藥焚燒的刺鼻氣味。
穿過長達三十丈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
黑風寨內部比林墨想象中更大。依山而建的建筑層層疊疊,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最外圍是雜亂的低矮木屋和窩棚,街道泥濘不堪,污水橫流。越往上,建筑越規整,到半山處已可見石砌的樓閣,甚至有幾座小型的宮殿式建筑,檐角掛著銅鈴,在晚風中叮當作響。
但最觸目驚心的,是隨處可見的“尸山”。
在街道轉角處、廣場中央、甚至某些店鋪門口,都堆疊著尸體。有些剛死不久,鮮血還在流淌;有些已經腐爛,蒼蠅嗡嗡成群;還有些被特殊處理過,剔去皮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堆砌成某種詭異的圖騰。
這些尸山周圍,總圍著些匪徒或邪修。有的在尸體上翻找值錢物件,有的用刀割取尚新鮮的肉塊,還有的盤坐在尸堆旁,雙手結印,周身環繞著血色霧氣——那是在抽取尸體中殘留的血氣修煉。
林墨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按照鐵鉤老人的指示向西區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混雜血水的泥濘中,靴子很快就浸透了。街道兩旁,不時有匪徒向他投來審視的目光,但看到他腰間的彎刀和手中的令牌,大多只是冷笑一聲便不再理會。
在西區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里,他終于找到了血磨坊。
那是一座歪斜的兩層木樓,墻板開裂,露出里面黑漆漆的空間。門口果然掛著一串風鈴——不是尋常的金屬或陶制鈴鐺,而是用人類指骨鉆孔串聯而成,風吹過時,骨頭碰撞發出沉悶的咔嗒聲。
林墨推門而入。
門內是個昏暗的作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地面上堆滿各種容器:木桶、陶缸、石臼,里面盛放著暗紅色的粘稠液體或糊狀物。墻壁上掛著各式刀具,從剔骨刀到細長的放血針一應俱全。
屋子中央是個巨大的石磨,磨盤上殘留著黑紅色的污漬。一個駝背的瘸腿老者正背對著門,費力地推動磨桿。石磨發出沉悶的碾壓聲,縫隙中滲出暗紅色的汁液,滴進下方的木桶里。
林墨走近些,看清了石磨里正在研磨的東西——是混合著碎骨和內臟的人體殘骸。
“老駝背。”他開口。
瘸腿老者緩緩停下動作,轉過身。這是個面目丑陋的老人,臉上布滿肉瘤,右腿自膝蓋以下斷去,用一根木棍代替。但他的眼睛異常明亮,渾濁的眼白中央,瞳孔是詭異的豎瞳,像某種冷血動物。
“鐵鉤讓你來的?”老駝背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林墨取出那個布包遞過去。老駝背用臟污的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顆還在微弱跳動的心臟,表面布滿黑色的血管紋路。
“新鮮的修士心,不錯。”老駝背滿意地點點頭,將心臟丟進石磨,繼續推動磨桿,“你可以走了。不過小子,既然來了,給你個忠告:想在黑風寨活下去,要么夠狠,要么夠有用。你看起來兩樣都不沾。”
林墨沉默片刻,問:“煉血場在哪?”
磨桿停了一瞬。
老駝背轉過頭,豎瞳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東區,最大的那個廣場。每天日落時分開一場,贏者入寨,輸者……”他指了指石磨,“變成材料。”
“多謝。”
林墨轉身離開血磨坊。走出巷子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寨子各處亮起燈火,但那些火光多是幽綠色或暗紅色的,將整個黑風寨映照得如同鬼域。
他找了個相對干凈的墻角坐下,取出懷里最后一小塊干糧,慢慢咀嚼。體內的噬靈蠱很安靜,但丹田處那種陰冷的充盈感告訴林墨,它正在消化白天吞噬的那些暗金色光點。
左眼的血色在昏暗光線下不太明顯,但林墨能感覺到,視野中那層紅霧又濃了一分。每次眨眼,都有短暫的暈眩感。
遠處傳來慘叫和狂笑聲,不知又是哪個倒霉鬼落入了匪徒手中。更遠的地方,半山那些宮殿式建筑里,隱隱有絲竹樂聲飄來,與這地獄般的景象形成詭異對比。
林墨靠著墻壁,閉上眼睛。
他想起村老的話:“你要活下去,活得比他們都久,直到看見真相。”
真相是什么?玄天宗屠村的真相?龍血草背后的秘密?界域裂痕的另一側?
或者,是更黑暗的東西?
夜風拂過,帶來血磨坊方向隱約的碾壓聲,和指骨風鈴的咔嗒聲。在這尸山血海的喘息間隙里,十三歲的少年蜷縮在墻角,像一株在腐肉上生長的毒草,靜靜等待著黎明的殺戮。
而在他懷中,那幾株龍血草的葉片,在無人注意的黑暗中,正緩緩滲出暗金色的汁液,滲入布包,滲入他的衣衫,悄無聲息地滲入皮膚。
噬靈蠱在沉睡中微微顫動,仿佛做了個關于饕餮盛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