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望月城城門陰影的剎那,喧囂與繁雜如同無形的浪潮,瞬間將林墨淹沒。
寬闊的足以并行八輛馬車的青石主街向前延伸,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樓閣,飛檐斗拱,旗幡招展。早點攤子的熱氣混著油炸果子的香味、鐵匠鋪叮當的打鐵聲、貨郎沿街的叫賣、車馬的轱轆聲、行人南腔北調的交談……各種聲音、氣味、色彩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鮮活、嘈雜、充滿旺盛生命力的龐大塵世。
這與龍骸死地的絕對死寂,與黑風寨的壓抑血腥,與遺棄之原的荒涼破敗,截然不同。一種陌生的、屬于“正常人間”的躁動感,讓林墨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
但他沒有時間駐足觀察或感慨。
身后城門處隱隱傳來的騷動和守衛的呼喝聲,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疲乏的神經。玄天宗的通緝令已經貼出,城門守衛的疑心已被勾起,哪怕只是暫時被混亂引開注意力,追查很快就會接踵而至。
他必須立刻消失在這茫茫人海之中。
《斂息術》的頓悟真意,在此刻被他毫不猶豫地催動到極致。
不再是之前被動地、笨拙地收斂氣息,而是在這具體而微的塵世環境中,開始了首次主動的、精細的應用。
他首先調整了自己的存在節奏。
步伐不再蹣跚踉蹌,而是變得與街上大多數為生計奔波的普通人一樣,帶著一種目的明確卻又略顯匆忙的平穩。腳步落在青石板上,輕重適中,不疾不徐,完全融入了周圍紛沓的腳步聲背景之中,不會因為過于沉重(顯傷)或過于輕靈(顯異)而引人注意。
呼吸被他刻意放緩、拉長,與行走的節奏隱隱相合,每一次吸氣都極其輕微,吐氣綿長,將胸腔的起伏降到最低,同時過濾掉因內傷而可能帶出的血腥味或異常氣息。
然后,他改變了自身的能量場“紋理”。
在龍骸死地,他是用死氣怨念覆蓋,模擬環境的“死寂”。而在這里,他需要模擬的是“凡俗”與“普通的低微修士”混雜的、不起眼的“平庸”。
他將體內那微弱混亂、所剩無幾的靈力波動,強行“打散”、“稀釋”,讓其不再凝聚成任何有特點的屬性特征(如暗金的掠奪、龍氣的威嚴、罪血的沉寂),而是變成一種極其淡薄、駁雜、且帶著明顯“虛弱”與“傷病后遺癥”意味的模糊靈力反應——就像無數在底層掙扎、修煉不得法、或者受過重傷導致根基受損的低階散修一樣。
這種“平庸”的靈力波動,在這望月城龐大的人氣與駁雜的靈氣環境中,如同一滴水融入江河,毫不起眼。
接著,他修飾了自己的外在感官印象。
《斂息術》中“形散于虛”、“意歸于寂”的粗淺法門被運用起來。他微微含胸駝背(恰好也掩飾了胸腹傷勢帶來的僵硬),讓身形輪廓在行人眼中顯得更加模糊、不起眼。目光低垂,視線焦點渙散,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或疲憊中,避免與任何人對視,尤其是那些氣息沉凝、眼神銳利的可能“觀察者”。
纏裹左臂的布條和遮掩左臉的布帶,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掩護,暗示著“傷者”或“破相者”的身份,讓人本能地不愿多看,也合理解釋了他部分異常的氣息和舉止。
他像一條灰色的游魚,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步伐看似隨意,卻總能在不經意間借助前方行人的背影、街邊攤位的遮擋、甚至馬車經過揚起的塵土,來進一步模糊自己的軌跡,避開可能從后方或高處投來的審視目光。
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模仿周圍“同類”(那些看上去落魄、修為低微的散修或凡人)的一些細微舉止:偶爾因“傷勢”牽動而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按一下纏裹的左臂,在路過熱氣騰騰的包子鋪時,喉嚨不受控制地輕微滾動一下(傷勢和虛弱帶來的真實生理反應,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偽裝)……
《斂息術》的應用,在此刻不僅僅是一門法術,更成為一種融入環境的生存本能。
效果是顯著的。
幾個原本似乎漫不經心掃視街面的、穿著與城門守衛類似但更精干服飾的巡邏兵丁,目光從他身上掠過時,并未多做停留。一個坐在茶樓二樓窗邊、看似閑適、實則氣息隱晦的中年文士,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朝街面瞥了一眼,眉頭微皺,似乎察覺到一絲極淡的異常波動,但當他凝神細查時,那股波動已消散在嘈雜的背景中,只看到一個低頭匆匆走過的、帶著傷的普通落魄修士背影,便又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
林墨的心卻并未放松。他知道,這只是暫時。望月城絕非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玄天宗的勢力,城防體系,各種地下勢力,散修聚集地……這里的水,比想象中更深。他的斂息術再精妙,也難保不會被更高明的探查手段或偶然的意外揭破。
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暫時安全的落腳點,處理傷勢,并獲取信息。
他的目光在街道兩旁的店鋪招牌上快速掃過。
“悅來客棧”——太大,人流復雜,容易引起注意。
“劉氏車馬行”——不適合久留。
“百草堂”——藥店?或許可以購置些療傷藥材,但直接進去風險也不小。
“散修互助會登記處”——門口聚集著不少氣息雜亂的低階修士,似乎是個魚龍混雜的信息集散地,但也是是非之地。
就在他快速權衡時,左眼的暗紅視野(雖極力壓制,但仍保留著基礎感知)忽然捕捉到側前方一條狹窄巷口,一塊半舊的木牌上,刻著一個模糊的葫蘆圖案,下面有一行小字:“黃記丹藥鋪,兼營雜物,后院有靜室短租”。
丹藥鋪?兼營雜物?后院短租?
這種地方,往往背景復雜,但相對隱蔽,適合不愿露財或身份有疑的修士暫時棲身,店家也多半懂得規矩,不會多問。
或許……可以一試。
林墨腳步微微一頓,看似隨意地轉向,朝著那條狹窄、光線略顯昏暗的巷子走去。
巷子不深,盡頭便是那家“黃記丹藥鋪”。店面不大,門板半掩,里面光線昏暗,隱約可見柜臺后一個干瘦的老者正打著盹,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混合了多種藥材的古怪氣味。
林墨在店門外略作停留,用暗紅視野快速掃視店內和周圍——沒有明顯的陣法波動,沒有強橫的氣息隱藏,老者氣息微弱,約莫煉氣一二層,似是壽元將盡、修為停滯的那種底層修士。
他推門走了進去,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柜臺后的老者抬起惺忪的睡眼,混濁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尤其是在纏裹的左臂和遮掩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卻并無太多驚訝之色,只是用沙啞的聲音慢吞吞地問道:“客官,買丹藥?還是……租靜室?”
林墨壓低聲音,讓聲線保持沙啞疲憊:“租靜室。要最僻靜的。先租三日。”同時,他從懷里(實則是從貼身存放的、僅剩的那個小布袋里)摸出兩塊下品靈石,放在柜臺上。這是他在黑風寨雜役院時,王五李四所贈,一直小心保存。
老者看到靈石,混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干瘦的手指將靈石撥拉過去,掂了掂,點了點頭:“后院丙字三號房,最里頭,安靜。一日一塊下品靈石,包熱水,吃食自理。規矩懂吧?不得惹事,不得打聽,到期走人。”
“明白。”林墨簡短回答。
老者從柜臺下摸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黃銅鑰匙,扔了過來。“自己進去,右手邊第三間。”
林墨接過鑰匙,不再多言,轉身推開柜臺旁一扇虛掩的小門,走進了后院。
院子狹小,晾曬著一些草藥,有三間低矮的廂房。丙字三號房果然在最角落,門前還有一小叢半枯的竹子遮擋。
他快速開門進屋,反手鎖上。
房間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鋪著粗糙的草席,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藥材混雜的氣息。但窗戶對著院墻,相對隱蔽。
林墨緊繃的神經,直到此刻,才略微松弛了一線。
他背靠著冰冷的木門,緩緩滑坐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火辣辣的疼痛。左眼的暗紅不受控制地閃爍了幾下,覆蓋左臂的《斂息術》偽裝也微微波動。
首次主動應用斂息術,在重傷和高壓下持續維持,消耗遠超預期。
但至少,他暫時有了一個容身之所。
接下來,他必須盡快處理傷勢,恢復哪怕一絲自保之力,然后……開始在這座名為“望月城”的龐然巨物中,小心翼翼地,伸出觸角。
而在他剛剛離開的主街巷口,一個原本蹲在墻角、看似曬太陽的乞丐,慢慢抬起了臟污的臉,露出一雙與身份不符的、精光閃爍的眼睛,盯著“黃記丹藥鋪”的巷口方向,片刻后,起身拍了拍屁股,混入人流,消失不見。
望月城的暗流,從不因任何人的到來或消失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