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舊坊區邊緣響起,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林墨離開黃記丹藥鋪后院時,已將“金丹”偽裝調整到最佳狀態。那層稀薄卻沉重的“場”縈繞周身,眼神深邃淡漠,步伐帶著一種與夜風同步的、不急不緩的從容。纏繞左臂的布條邊緣,沾染的混合藥灰在暗處散發著微弱的、陳腐而奇異的氣息。
他如同一個真正習慣夜行的隱修,悄無聲息地穿過一條條愈發昏暗、破敗的街巷。按照黃姓老者所言,往北穿過兩條街,果然看到了一座幾乎坍塌大半的土地廟殘垣。廟前空地上,一株需數人合抱的老槐樹虬枝盤結,半邊焦黑如炭,顯然是遭過雷擊,卻仍有稀疏的枝葉從焦痕中頑強探出,在夜風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垂死者的嘆息。
這里便是“老槐樹”了。
時辰未至,樹下空無一人,只有月光透過殘破的枝葉,投下斑駁詭譎的光影。四周的建筑大多廢棄,門窗洞開,如同無數只黑暗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這片空地。空氣里彌漫著塵土、朽木和一絲淡淡的、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
林墨沒有直接靠近老槐樹,而是在距離空地約三十丈外的一處半塌墻垛陰影中停下,隱去身形,暗紅視野全開,如同最耐心的獵人,靜靜觀察。
距離子時越來越近。陸陸續續,開始有身影從不同的方向出現,如同夜幕中浮出的幽靈。
他們大多和林墨一樣,穿著不起眼的灰黑衣衫,面容或遮掩,或低垂。行動間帶著警惕與迅捷,彼此間保持著足夠的距離,鮮有交流。林墨的暗紅視野中,這些身影的靈力波動大多在煉氣中期到筑基初期之間,駁雜不一,有的帶著明顯的煞氣或陰寒,顯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他注意到,每個靠近老槐樹的人,都會在距離樹干約十丈處略微停頓。那里似乎有一道無形的界限。大多數人只是略作停頓,便繼續走向樹下,各自尋個角落站定或蹲下,沉默等待。但也有少數幾人,在界限處停頓時間稍長,身上靈力微微波動,似乎在應對某種探查或驗證。
是某種簡易的警戒或識別陣法?還是……主持集會者的暗中觀察?
林墨心中了然。這“老槐樹”集會果然有其門檻,并非隨便什么人都能參與。他不知曉具體的識別方式,但他對自己的偽裝有信心——至少,那層“金丹”場域和特殊的混合氣息,足以讓他通過這種程度的篩查。
子時正刻。
當月影恰好移到老槐樹焦黑一側的某根斜枝時,樹下原本沉默的十余名修士,幾乎同時微微抬首,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空地邊緣、一座相對完整的廢棄門樓陰影處。
一個身形佝僂、穿著寬大破舊黑袍、臉上覆著一張沒有任何紋路的慘白面具的人影,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他手中拄著一根頂端鑲嵌著渾濁灰色晶體的彎曲木杖,整個人仿佛與周圍的黑暗和廢墟融為一體,氣息晦澀難明,以林墨的血瞳望去,也只能看到一團不斷蠕動變化的灰霧,無法確定具體修為。
“時辰到。”黑袍人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兩片砂紙摩擦,不帶任何感情,“老規矩。亮貨,詢價,成交,離場。禁止爭斗,禁止探查,禁止追問來歷。違者……永除。”
最后一個字落下,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殺意,如同無形的寒風,瞬間掃過整個空地!所有修士,包括林墨在內,都感到神魂一凜,皮膚泛起細密的寒意。
這黑袍主持者,實力深不可測!至少也是筑基后期,甚至可能更高!而且,這股殺意中帶著濃郁的血腥和死氣,絕非善類。有此人坐鎮,難怪這集會能在玄天宗眼皮底下存在。
殺意一閃而逝。黑袍人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陰影中,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
空地中短暫的死寂后,交易開始了。
沒有喧囂,沒有叫賣。只見一名身材矮壯、臉上有疤的漢子,率先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盒,放在身前的地面上,然后退開兩步,沉默站立。木盒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腥甜氣息,像是某種妖獸的血液或腺體提煉物。
很快,一個蒙著面的瘦高修士走了過去,蹲下身,沒有觸碰木盒,只是隔著尺許距離,鼻翼微動,似乎在嗅聞,又似乎以某種秘法探查。片刻后,他伸出三根手指。
疤臉漢子搖了搖頭,伸出五指。
瘦高修士猶豫了一下,伸出四指。
疤臉漢子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瘦高修士迅速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布袋,扔給疤臉漢子。疤臉漢子接過,掂了掂,也不查看,直接將黑色木盒推給對方,然后轉身,快步離開了空地,消失在夜色中。整個交易過程,兩人沒有說一句話。
簡潔,高效,充滿戒備。
陸續又有幾人上前,或展示貨物,或詢問意向。交易的物品五花八門:有裝在玉瓶里、散發著微弱靈光的不知名液體;有銘刻著殘破符文的銹蝕金屬片;有裝在特制皮囊中、依舊微微搏動的妖獸心臟;甚至有一小撮閃爍著奇異磷光的泥土……
林墨仔細觀察著。他發現,這里交易的物品,大多來路不正,或者功效偏門,不適合在正規店鋪流通。價格也遠低于“丹鼎樓”之類的明面商鋪,但風險自擔。
他還注意到,有幾道氣息格外隱晦的身影,始終站在人群外圍,并未參與交易,只是冷眼旁觀。他們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偶爾掃過新亮出的貨物,也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修士。其中一道目光,在林墨身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瞬,帶著一絲探究。
林墨心中微凜,但神色不變,周身那層“金丹”場域微微流轉,將那探視的目光“滑”開,同時左眼在布帶下,將那道目光的主人——一個站在老槐樹另一側陰影里、戴著半張鐵面具的精瘦男子——牢牢“標記”下來。
此人是集會維護者?還是別有目的?
就在這時,一個戴著斗笠、聲音如同鐵片刮擦的修士,從懷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個約莫拳頭大小、用某種暗紅色皮革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他將其放在地上,沒有打開,只是低聲道:“‘界河’砂,三粒。換中品療傷丹藥,或等價庚金礦石。”
界河砂?林墨心頭一動!茶攤聽到的傳言,竟是真的!真的有從“界域裂痕”附近流出的東西!
此言一出,空地中的氣氛似乎都凝滯了一瞬。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暗紅皮包上,就連外圍那幾個冷眼旁觀的身影,似乎都挺直了背脊。
界河砂,傳說中蘊含一絲稀薄界域之力的特殊礦物,用途廣泛且偏門,對某些特殊功法、煉器、甚至破解禁制都有奇效。這種東西,在正規渠道幾乎不可能見到。
戴著半張鐵面具的精瘦男子,第一個走了過去。他蹲下身,沒有直接探查皮包,而是從懷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邊緣破損的青銅古鏡,鏡面對準皮包,口中念念有詞。鏡面泛起微弱的、水波般的漣漪。
片刻后,他收起古鏡,點了點頭,示意東西沒問題。然后,他從懷中取出一塊拳頭大小、泛著淡金色澤、表面有天然云紋的礦石,放在地上。“‘流云鐵精’,五兩。換你兩粒界河砂。”
斗笠修士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價值,最終搖了搖頭:“只換丹藥或純度更高的庚金。”
鐵面男子也不糾纏,收起礦石,退回了陰影中。
又有兩人上前查看、報價,但拿出的東西似乎都沒能讓斗笠修士滿意。
林墨心中快速盤算。界河砂對他暫時無用,但這是個觀察和確認傳言的好機會。而且,這種級別的物品出現,意味著這個集會的層次,可能比他預想的還要高一點。
就在斗笠修士似乎有些失望,準備收起皮包時,空地邊緣,一個一直靠在半截斷墻下、仿佛睡著了的、須發皆白、身形干瘦如柴的老者,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白色,毫無生氣。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斗笠修士面前,伸出枯槁如雞爪的手,從懷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小小的、臟兮兮的布袋。他打開袋口,從里面倒出一顆龍眼大小、色澤暗紅、表面布滿細微龜裂、卻散發著濃郁生命精氣和淡淡血腥味的……丹丸。
“劣質‘血髓丹’,主材是三百年份‘血紋參’輔以七種妖獸心頭精血,可續接斷裂經脈,彌補氣血虧空,對陰煞、死氣侵蝕有微弱抵抗效果。”老者的聲音如同漏氣的風箱,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換你三粒砂,全要。”
血髓丹!雖然只是劣質,但正是林墨目前最急需的療傷丹藥之一!效果聽起來比他買得起的“續脈散”要好得多!
斗笠修士顯然也心動了。他仔細感應著那顆丹藥的氣息,又看了看老者灰白色的眼睛,猶豫片刻,最終點了點頭:“成交。”
交易迅速完成。老者收起了界河砂,斗笠修士拿走了血髓丹,各自迅速離去。
林墨的目光,卻在那白須老者離去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那老者身上的氣息……有些古怪。灰白色的眼睛,濃郁的血腥丹氣……不像正道路數。
但無論如何,界河砂的出現,驗證了部分傳言,也讓他對這個集會的價值有了新的評估。
又經過幾輪平淡的交易后,林墨覺得時機差不多了。
他緩緩從藏身的墻垛陰影中走出,步入了月光籠罩下的空地邊緣。
在他邁入那無形界限的剎那,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數道更加隱蔽、更加精微的探查波動,從不同方向掃過他的身體。有來自黑袍主持者的冰冷審視,有來自鐵面男子的銳利探查,也有來自其他幾個隱藏氣息者的好奇窺視。
他神色不變,周身那層混合了罪血沉寂、龍威殘留和噬靈蠱本源的“金丹”場域,自然而然地流轉起來,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那些探查波動或“吞噬”、或“扭曲”、或“滑開”。同時,他刻意讓體內那幾種微弱力量,按照《斂息術》逆向運轉的軌跡,微微共鳴震蕩了一下。
頓時,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晦澀、仿佛蘊含著古老秘密與危險力量的隱晦波動,以他為中心,極其短暫地擴散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收斂。
空地中,幾乎所有修士的目光,都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這個新出現的、氣息詭異的“同行”。
就連一直如同雕像般的黑袍主持者,那慘白面具似乎都微微轉向了林墨的方向。
林墨對周圍的注視恍若未覺。他走到空地中央,尋了一處月光稍暗的位置站定,沒有立刻拿出任何東西,只是微微抬起右手(未纏布條的),五指虛握,仿佛在感應月光,又仿佛在醞釀什么。
這個姿態,配合他那身神秘的“金丹”場域,立刻營造出一種高深莫測、不愿被人輕易窺探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跨過了這“修士圈”的第一道門檻——引人注目,卻又令人忌憚。
接下來,是該他“亮貨”,或者……“詢價”的時候了。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空地中的眾人,最后,落在了那個剛剛收起“流云鐵精”的鐵面男子身上。
此人有探查器物,且對“界河砂”感興趣,或許……是個合適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