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綿綿,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將靜思院囚禁在一片單調的、令人窒息的灰白之中。寒意無孔不入,即便是白日,也鮮少有陽光能真正穿透鉛灰色的云層和破敗的窗欞。日子仿佛被凍住了,緩慢而粘稠地流逝,只有每日那罐冰冷刺骨的餿粥和吳嬤嬤那張日益焦躁刻薄的臉,提醒著時間的流動。
謝阿蠻身上的舊棉坎肩勉強抵御著嚴寒,但赤足踩在積雪或凍土上時,那股鉆心的冷依舊會直沖頭頂。她更加沉默,更像一個真正的癡兒,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角落,或是呆滯地望向某處虛空,只有偶爾轉動眼珠,或是在趙宮女低聲絮語時幾不可察的凝神,才泄露出這具軀殼內并非全然空洞。
趙宮女因著那次“擋災”和無聲的陪伴,對謝阿蠻的傾訴欲漸強。她像一棵長期干旱瀕死的植物,驟然得到一絲微不足道的水汽,便忍不住將深埋地下的、盤根錯節的苦楚,向著這個“聽不懂”的樹洞,一點點釋放出來。
“今兒去領炭,又只給了這么點兒濕柴,攏共也燒不了一刻鐘,凈是煙。”趙宮女蹲在檐下,就著一點可憐的日光縫補,手指凍得通紅僵硬,“那些管事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看人下菜碟。聽說長春宮那邊,銀骨炭都是一筐一筐地送,生怕凍著貴妃娘娘。”她嘆了口氣,針腳有些凌亂,“也是,誰讓咱們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呢。”
謝阿蠻抱膝坐著,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渙散地盯著地上被自己用石子劃出的雜亂線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過……”趙宮女縫了幾針,又停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秘聞般的語氣,“我昨兒去交漿洗的物件,繞路從永巷那邊過,聽見兩個掃撒的婆子躲在背風處嘀咕,說長春宮近來不止夜里不太平,連白天都……邪性。”
謝阿蠻的指尖,在衣袖掩蓋下,輕輕動了一下。
“說是貴妃娘娘跟前得臉的大宮女,叫……叫翠濃的,前幾日不知怎么沖撞了,被拖下去的時候,臉都白了,眼神直勾勾的,嘴里胡說什么‘有影子’、‘跟著她’……后來就沒見著人了,許是打發到更苦的地方去了。”趙宮女說著,自己也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左右看看,“還有人說,娘娘寢殿里的安神香,如今點得比熏籠還旺,離著老遠都能聞到那股子檀香味,濃得嗆人,可娘娘還是睡不安穩,有時半夜驚醒,一身冷汗……”
安神香……檀香味……濃得嗆人。
謝阿蠻腦海中,吳嬤嬤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特殊苦味的檀香氣息,與趙宮女口中“濃得嗆人”的安神香,驟然重疊。是巧合,還是同源?蘇淺雪需要如此大量的、甚至可能“加料”的安神香,僅僅是因為“鳳體不安”?
“更邪乎的是,”趙宮女的聲音幾不可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其中一個婆子說,她有個同鄉在長春宮偏殿做灑掃,有次半夜起夜,迷迷糊糊看見貴妃娘娘小佛堂的窗戶紙上,映出個……個女人的影子,不像宮里任何一位主子的打扮,倒像是……像是許多年前宮里時興過的舊式樣,就那么在窗紙上一晃……沒了。嚇得她病了好幾天,也不敢聲張。”
舊式樣的女人影子……小佛堂……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許多年前……舊式樣……她前世做皇后時,宮中流行過一陣高髻廣袖的裝扮,尤其是她頗為偏愛的一種流云髻配牡丹纏枝紋的宮裝,曾引得后宮紛紛效仿。蘇淺雪那時還是婉儀,也曾小心翼翼地學著梳過類似的發式,卻總被她說不倫不類……
難道……蘇淺雪心虛至此,產生了與她沈青梧相關的幻覺?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無論哪種,都說明蘇淺雪的“病”,根子極深,且與她沈青梧、或者說與四年前的舊事脫不了干系。這“病”,或許正是她謝阿蠻的機會。
但眼下,她必須先理清靜思院內部的暗流。吳嬤嬤背后的“上頭”,尋找的“東西”,與李美人密切相關。而李美人的瘋癲和小產,恐怕就是那“東西”帶來的后果。
她需要更接近李美人,或者,至少弄清楚那“東西”可能是什么。
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
那日午后,雪暫時停了,天色卻依舊陰沉。李美人竟難得地打開了房門,搬了個破舊的杌子坐在門檻內,懷里依舊抱著那件小小的舊襁褓,望著院子里積雪發呆,神情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趙宮女遠遠看著,沒敢靠近,只默默做著自己的事。
謝阿蠻蜷在往常的角落,手里無意識地捻著幾根枯草。忽然,她看到李美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院子東南角那堆被積雪半掩的瓦礫上,那里曾是一處小花壇的殘跡。李美人的眼神起了細微的變化,不再是空洞,而是凝聚起一點渾濁的、強烈的情緒,像是憎恨,又像是恐懼,嘴唇無聲地嚅動著。
謝阿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瓦礫堆并無甚特別,只有幾莖枯死的野草頑強地支棱著。但李美人視線的落點,似乎是瓦礫堆后面,那堵布滿斑駁苔痕和裂縫的舊墻根部。
就在此時,吳嬤嬤提著個食盒走了過來,臉色依舊不大好看,腳步卻比平日急促。她是來給李美人送飯的——李美人的份例按理比謝阿蠻她們稍好一點,偶爾有些干糧。
吳嬤嬤將食盒放在李美人門前的石階上,語氣硬邦邦:“李主子,用膳了。”
李美人像是沒聽見,依舊死死盯著那墻角。
吳嬤嬤皺了皺眉,有些不耐,但似乎又強忍著,提高了聲音:“李主子!”
李美人猛地一顫,像是從夢魘中驚醒,霍然轉過頭,那雙因消瘦而顯得異常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吳嬤嬤,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種近乎獸類的敵意。她沒去碰食盒,反而將懷里的襁褓抱得更緊,身體向后縮了縮。
吳嬤嬤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嘴,轉身欲走。就在這時,李美人忽然嘶聲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木頭:“你……你又來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讓你來的?要來拿……拿我的命了?”
吳嬤嬤腳步一頓,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即不耐煩道:“李主子又說胡話了!快用膳吧,天冷,涼了傷胃。”說罷,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背影竟有些倉皇。
李美人盯著吳嬤嬤消失的方向,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眼中的恐懼和恨意交織,嘴里又開始念叨起破碎的句子:“……給了……給了她……還不放過……孩子……我的孩子……鎖住了……鎖在暗處……誰也找不到……誰也拿不走……”
鎖住了?鎖在暗處?謝阿蠻心中一動。難道李美人把那“東西”藏了起來,甚至是鎖在了某個地方?所以吳嬤嬤他們才遲遲無法得手?
她再次看向李美人之前死死盯著的墻角。那里……會有什么嗎?
李美人喃喃了一會兒,情緒似乎又平復了一些,她慢慢伸出手,顫抖著打開食盒。里面是半個冷硬的饅頭和一點咸菜。她拿起饅頭,卻沒有吃,而是掰下一小塊,小心翼翼地放在襁褓上,仿佛在喂一個看不見的嬰兒,臉上露出一種詭異而溫柔的微笑,隨即又變得哀傷,低聲啜泣起來。
謝阿蠻收回目光,垂下眼簾。李美人的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混亂,但顯然,有些記憶刻骨銘心,尤其是關于孩子和那“東西”的。或許,在她相對平靜、陷入回憶而非狂亂的時候,可以嘗試接觸?但這風險極高,一旦刺激到她,后果難料。
她需要一枚“棋子”,或者一個“契機”。趙宮女或許可以成為傳遞信息的橋梁,但讓她直接去試探李美人,她未必敢,也容易暴露。
正思忖間,眼角余光瞥見吳嬤嬤又折了回來,手里拿著個掃帚,裝作清掃院落積雪的樣子,卻有意無意地,慢慢朝著李美人之前緊盯的那個墻角挪去。
謝阿蠻立刻將頭埋進臂彎,只露出一只眼睛,透過破舊袖子的縫隙觀察。
吳嬤嬤一邊掃,一邊偷眼打量那墻角,還用掃帚柄試探性地撥弄了幾下墻根的積雪和枯苔,似乎在尋找什么。她的動作很小心,帶著明顯的心虛,不時飛快地瞟一眼李美人的房門。
李美人的房門依舊開著,但她似乎沉浸在悲傷中,并未注意外面的動靜。
吳嬤嬤撥弄了一會兒,似乎沒發現什么異常,臉上露出失望和煩躁的神色。她直起身,假裝掃別處,卻趁李美人不注意,迅速彎下腰,從墻根某條不起眼的裂縫里,用手指摳出了一小撮深色的、似乎是泥土和某種粉末混合的東西,飛快地用手帕包好,塞進袖中。
謝阿蠻看得分明。那粉末的顏色……有點像之前她在血跡旁發現的、帶有苦檀氣味的深褐色粉末,但似乎更干燥一些。
吳嬤嬤藏好東西,又裝模作樣掃了幾下,便提著掃帚匆匆走了,這次是真的離開了院子。
謝阿蠻慢慢抬起頭。吳嬤嬤果然在找東西,而且已經有所發現——那墻縫里的粉末。那是什么?是李美人藏的?還是無意中灑落的?如果是李美人藏的,她藏這個做什么?如果無意灑落,又是什么東西的殘留?
看來,那墻角確有蹊蹺。
接下來的兩天,謝阿蠻格外留意那個角落。她假裝玩耍,多次“無意”靠近,用石子或枯枝在附近劃拉,甚至“笨拙”地摔倒在墻根。借著這些動作,她仔細觀察。墻角裂縫不少,大多布滿苔蘚和灰塵,但其中一道較深的豎縫,靠近地面的部位,苔蘚有被新鮮刮蹭過的痕跡,應該就是吳嬤嬤取粉末的地方。縫隙內部很黑,看不清究竟。
她還注意到,李美人偶爾出來坐著時,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方向,帶著一種混合了恐懼、執拗和某種隱秘關注的復雜情緒。
這更證實了謝阿蠻的猜測:那里有李美人在意的東西,或許就是吳嬤嬤他們尋找的“東西”的一部分,或者與之相關的線索。
她必須想辦法查看那道裂縫。但白天人多眼雜,吳嬤嬤、趙宮女都可能出現,李美人也可能突然發作。唯有夜深人靜時。
然而,靜思院夜里并不安全。李美人有時會夜半哭嚎,吳嬤嬤也可能因為某些勾當夜間出入(比如上次與小太監的會面)。而且,她沒有照明之物,漆黑一片,很難進行細致的查探。
需要光,需要掩護,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
時機在第三天夜里降臨。天空積聚了更厚的云層,夜色比往常更加濃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呼嘯的寒風掩蓋了大多數細微的聲響。李美人的房間異常安靜,沒有傳來慣常的囈語或哭泣。趙宮女的小屋也早已熄了動靜。整個院子死寂一片,只有風穿過破敗門窗的嗚咽。
謝阿蠻悄無聲息地從草堆里起身。她身上依舊穿著那件舊坎肩,赤足踩在地上,冰冷刺骨,卻讓她頭腦異常清醒。她白天偷偷積攢了一小把相對干燥的枯草和細枝,用從趙宮女那里“撿來”的、一小段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舊布條松散地捆著,做成一個極簡易的、勉強可以引燃照明的火把。火折子是沒有的,但她記得灶膛里或許還有未完全熄滅的灰燼中藏著火星——吳嬤嬤偶爾會偷偷用那邊一個小破泥爐燒點熱水或熱食。
她像一只靈巧的貓,貼著墻根,悄無聲息地挪到院子角落那個早已廢棄、半塌的灶膛邊。伸手探入積滿冷灰的灶口,仔細摸索。指尖觸到一點極其微弱的、殘存的溫熱。她小心地撥開灰燼,最底下,果然有幾點將熄未熄的暗紅色炭痕。
她屏住呼吸,將那一小束枯草細枝的末端,輕輕湊近那點炭痕,緩緩吹氣。一次,兩次……微弱的火星在枯草上閃爍,明滅不定。終于,一縷極細的青煙升起,隨即,“噗”地一聲,一小簇昏黃的火苗顫巍巍地亮了起來,照亮了她沾滿污跡的臉和沉靜如水的眼眸。
她立刻用手攏住火光,確保它不被風吹滅,也盡可能控制光亮范圍。然后,她弓著身,以最快的速度,無聲地移動到那堵藏著秘密的墻角。
火光跳躍,將墻壁凹凸不平的陰影拉得扭曲變形。她蹲下身,湊近那道被刮蹭過的裂縫。裂縫比想象中深,內部潮濕,有苔蘚和蟲蛀的痕跡。她用一根事先準備好的、稍粗些的枯枝,小心翼翼地伸進去,輕輕撥動。
除了碎土和苔蘚,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她不死心,將火把更靠近些,幾乎將臉貼到墻上,瞇起眼仔細看。
在裂縫深處,靠近底部的位置,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一點不同于泥土和苔蘚的、微微反光的東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用枯枝更小心地探入,輕輕撥弄那一點反光物。觸感硬硬的,有些滑。她調整角度,一點點將它往外撥。
終于,那東西從裂縫里滑了出來,落在墻根的積雪上。
是一小塊瓷器碎片。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不規則,但能看出原本是上好的白瓷,上面殘留著一點極其纖薄、卻顏色鮮亮的釉彩——是正紅色,繪著某種纏枝花紋的一角。這紅色,即便沾了泥污,在昏黃的火光下,也透出一種刺目的艷麗。
正紅色……纏枝花紋……
謝阿蠻捏起那片碎瓷,指尖冰涼。這瓷片質地細膩,釉色明亮,絕非冷宮應有之物。這紅色,和她之前推斷的李美人小產可能涉及的“顏色”征兆,隱隱吻合。而纏枝花紋……她努力回憶,似乎在某些記載宮廷忌諱的秘檔里,見過類似的描述,與某些陰損的巫蠱或厭勝之術有關。
難道,李美人當年小產,真的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用了腌臜手段?這碎瓷,是某種法器的殘留?李美人將其藏在這里,是為了……留作證據?或是出于恐懼?
吳嬤嬤取走的粉末,又是什么?是這瓷片上原本沾附的?還是另外的東西?
她將瓷片緊緊攥在手心,鋒利的邊緣硌著皮膚。然后,她再次用枯枝在裂縫里仔細探查,除了更多的濕土和苔蘚,再無他物。
看來,關鍵物品可能已經被李美人轉移,或者,這瓷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證實了她的部分猜測。
忽然,一陣不同于風嘯的、極其輕微的“嘎吱”聲,從李美人房間的方向傳來,像是有人踩在了老舊地板上。
謝阿蠻渾身一凜,迅速吹熄了手中微弱的火把,將瓷片塞進懷中最貼身的位置,整個人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墻角陰影里,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黑暗中,李美人的房門,似乎開了一條縫。一只枯瘦的手扒在門框上,緊接著,是半張隱在黑暗中的臉,一雙在夜色里亮得異常的眼睛,正警惕地、直勾勾地望向墻角這個方向。
謝阿蠻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如同實質,掃過她藏身的陰影。李美人發現了?還是僅僅聽到了動靜?
時間仿佛凝固了。寒風卷著雪沫,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良久,那只手緩緩縮了回去,房門重新無聲地合攏,仿佛從未打開過。
謝阿蠻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確認再無動靜,才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白氣,輕手輕腳地挪回自己的角落。懷中的碎瓷片緊貼著肌膚,冰冷,卻像一團小小的火種,點燃了她心底更深沉的寒意與決心。
李美人果然警覺。這靜思院看似死水,實則暗流洶涌。吳嬤嬤在找東西,李美人在藏東西、防東西,而她謝阿蠻,要在這一團亂麻中,找到那根能勒死仇敵的繩索。
她重新蜷縮進草堆,閉上眼睛。腦海中,碎瓷的紅,吳嬤嬤的香,蘇淺雪的病,還有李美人那驚恐警惕的眼神,交織纏繞。
下一步,或許該從吳嬤嬤取走的粉末入手?或者,想辦法從趙宮女那里,探聽更多關于長春宮、關于蘇淺雪病情具體細節的消息?
夜,在寒風與無聲的較量中,緩緩流逝。遠處宮墻的輪廓,在濃墨般的夜色里,仿佛蟄伏的巨獸,等待著黎明,或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