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幾乎能擰出水來的氣息。雨水連綿不絕,將街道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洗刷得油亮,深綠的葉片在昏黃路燈下反射著濕漉漉的光。雨水順著玻璃櫥窗蜿蜒而下,模糊了“時光印記”古董店外的街景,霓虹燈牌在水幕中暈開一片片朦朧的光斑。
林小滿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將一只清代的粉彩瓷瓶擺回紅木貨架的最高層。店里很安靜,只有老式座鐘的鐘擺在角落里發出規律而低沉的“嗒、嗒”聲,以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成的背景音。她呼出的氣息在冰涼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霧,又迅速消散。指尖拂過貨架上那些沉默的舊物,銅器微涼,瓷器溫潤,每一件都像封存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店門上方懸掛的銅鈴毫無預兆地“叮鈴”響起,打破了這份寧靜。一股裹挾著雨水清冽氣息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
林小滿回頭望去。
門口站著一位老人,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灰色舊雨衣,手里握著一把老式的黑色長柄傘。傘尖正不斷滴落水珠,在門口深色的木地板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帽檐滑落,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帽檐下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走了進來。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徑直走到柜臺前。他放下一個樣式古樸的皮箱。箱子不大,約莫一尺見方,表面是深棕色的皮革,邊緣已經磨損得有些發白,但中央一個黃銅鎖扣卻擦得锃亮,在店內暖黃的燈光下反射出沉穩的光澤。
“物歸原主。”老人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許久未曾說話,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歲月的疲憊感。他說完這四個字,便毫不猶豫地轉身,推門再次投入門外的雨幕中,黑傘撐開,身影很快被雨簾吞沒,消失不見。
“哎?老先生!”林小滿追到門口,只看到雨水中一個模糊遠去的背影。她低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柜臺上的皮箱,又看了看門外空蕩蕩的街道,心里滿是疑惑。物歸原主?歸給誰?她根本不認識這位老人。
她關好店門,回到柜臺前。皮箱靜靜地立在那里,散發著舊皮革特有的、混合著淡淡霉味和塵土的氣息。猶豫片刻,好奇心終究占了上風。她伸出手,輕輕撥開那個冰涼的黃銅鎖扣。
“咔噠”一聲輕響。
箱蓋應聲彈開。里面沒有她預想中的文件或珠寶,只有一件物品,被柔軟的深藍色天鵝絨妥帖地包裹著。
林小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了出來。
那是一臺相機。
一臺徠卡相機。機身是沉穩的黑色,帶著經年累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金屬部件在燈光下泛著冷冽而內斂的光。鏡頭深邃,仿佛能吸納一切光線。它安靜地躺在林小滿手中,沉甸甸的,帶著一種跨越時光而來的厚重感。相機皮套的邊緣已經磨損,露出里面深色的襯里,上面似乎刻著模糊的字跡。
一種莫名的悸動攫住了她。仿佛這臺相機在無聲地呼喚,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牽引。鬼使神差地,林小滿的手指輕輕撫過冰冷的快門按鈕。指尖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金屬圓點,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
按下去會怎樣?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帶著一絲冒險的沖動。她幾乎沒有思考,食指微微用力——
“咔嚓。”
一聲清脆的快門聲在寂靜的店里響起,異常清晰。
緊接著,一道刺目的白光毫無預兆地從鏡頭中爆發出來,瞬間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古董店、貨架、昏黃的燈光……所有景象都在這片純粹的白光中扭曲、溶解。林小滿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感覺身體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猛地向下墜去!
耳邊不再是雨聲和鐘擺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的、仿佛金屬摩擦的“叮叮當當”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還有鼎沸的人聲,汽車喇叭的鳴響,以及一種……老式留聲機播放的、略帶沙啞的爵士樂曲?
白光漸漸散去。
林小滿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破肋骨。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她正站在一條寬闊的馬路邊。腳下是濕漉漉的、帶著些許坑洼的柏油路面。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歐式建筑,霓虹燈招牌閃爍著“百樂門”、“大光明”、“永安百貨”等字樣,五彩斑斕的光暈在濕潤的空氣中暈染開來。穿著剪裁合體旗袍的女子搖曳生姿地從她身邊走過,高跟鞋敲擊著路面,發出清脆的“噠噠”聲;穿著長衫或西裝革履的男士們行色匆匆。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氣味——濃郁的雪花膏香氣、淡淡的煙草味、路邊小吃攤飄來的油香,還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氣息,混合成一種獨屬于舊上海的氣息。
老式有軌電車拖著長長的辮子,從街道中央“叮叮當當”地駛過,車燈在雨后的濕氣中拉出長長的光帶。
1946年?南京東路?
林小滿的呼吸幾乎停滯。她低頭看向自己,身上還是那件在古董店穿的米白色亞麻襯衫和牛仔褲,在周圍一片旗袍長衫中顯得格格不入,像個誤入片場的異類。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是本能地舉起手中緊握的徠卡相機——這唯一能證明她來自何處的物件——想要記錄下這不可思議的一切,仿佛只有通過取景框,才能確認這不是一場荒誕的夢境。
她顫抖著將眼睛湊近取景框。
冰冷的金屬邊框貼上她的眉骨。
然而,取景框里出現的,并非預想中車水馬龍的街景。
鏡頭中央,清晰地框住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站在幾步開外。他同樣舉著一臺相機,鏡頭正對著她的方向。他的相機,赫然也是一臺黑色的徠卡。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鏡頭相對,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峙。
林小滿的心臟驟然收緊。她下意識地微微移開相機,視線越過冰冷的金屬機身,終于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
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歲,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顯得有些薄,但此刻微微抿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沉靜,像蘊藏著星光的夜空。此刻,那雙眼睛正透過他自己的相機取景框,帶著一絲被打擾的微訝和探究,落在她身上。
“小姐,”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舊時紳士特有的、溫潤而略帶磁性的腔調,“你擋住了我的取景框。”他說話時,眼角微微彎起,牽動起幾道細碎的笑紋,沖淡了方才那一瞬間的嚴肅。一枚小巧精致的銀色領帶夾別在他深藍色的領帶上,在霓虹燈變幻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低調而溫潤的微光。
林小滿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慌亂中,她注意到他握著相機機身的右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而在他的右手小指外側,靠近指根的地方,有一道約莫一寸長的、略顯猙獰的疤痕,像一條蜈蚣靜靜地伏在那里。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滑向他相機上的皮套。深棕色的皮革,邊緣同樣磨損,在靠近搭扣的位置,清晰地刻著幾個字:
沈硯·1943。
沈硯。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從遠處傳來!大地猛地一顫!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嘩啦聲、人群驚恐的尖叫聲!
爆炸!
林小滿還沒反應過來,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踉蹌撲去!
是那個叫沈硯的男人!
他丟開了自己的相機,閃電般伸出手,一把將她拉進了旁邊騎樓狹窄的陰影里!動作迅捷得如同獵豹。
巨大的沖擊力讓林小滿一頭撞進他的懷里,額頭重重磕在他堅實的胸膛上,撞得她眼前金星直冒。一股清冽的、混合著淡淡煙草和皂角的氣息瞬間將她包圍。她的臉頰甚至能感受到他西裝面料微涼的觸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騎樓外,是混亂的尖叫和奔逃聲,塵土飛揚。騎樓內,狹窄的陰影里,兩人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勢緊緊貼在一起。林小滿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膛下同樣劇烈的心跳,以及透過薄薄襯衫傳來的溫熱體溫。
沈硯似乎也愣住了。他低頭看著懷里這個穿著古怪、驚慌失措的年輕女子,手臂還保持著環抱她的姿勢。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深邃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探究所取代。這個突然出現在他鏡頭里,又被他拉入懷中的女子,究竟是誰?
林小滿的臉頰瞬間滾燙,她下意識地想掙脫,卻發現他的手臂如同鐵箍般堅實。慌亂中,她的耳朵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西裝外套,她清晰地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細微、規律、卻異常清晰的“滴答”聲。
是他西裝內袋里的懷表。
秒針走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奇妙地,與她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跳聲,在混亂的爆炸余波和驚恐的尖叫聲中,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滴答…怦怦…滴答…怦怦…
仿佛兩個不同時空的脈搏,在這一刻,以同樣的頻率,敲擊著命運的鼓點。
下一秒,白光再次毫無征兆地涌現!比上一次更加猛烈,瞬間吞噬了騎樓的陰影、沈硯錯愕的臉龐、遠處燃燒的硝煙和混亂的街景……
林小滿只覺得身體再次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旋轉,意識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
……
冰冷。
林小滿猛地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她發現自己正跌坐在“時光印記”古董店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柜臺。店里的燈光依舊昏黃,老座鐘的“嗒嗒”聲規律依舊,窗外依舊是連綿的雨聲。
回來了?
她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狂跳,額頭上似乎還殘留著撞擊在沈硯胸膛上的微痛感,鼻尖仿佛還能嗅到那混合著硝煙、皂角和淡淡煙草的氣息。她低頭,那臺黑色的徠卡相機,正靜靜地躺在她攤開的手掌上,冰涼的金屬觸感如此真實。
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一場離奇而真實的夢?
她掙扎著站起身,雙腿還有些發軟。目光落在相機上,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照片!
她顫抖著手指,摸索著相機后蓋的開關。金屬卡扣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后蓋彈開。她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那卷小小的膠卷。
對著燈光,她瞇起眼,試圖看清膠卷上微小的底片影像。
第一張……是她慌亂中舉起相機時,無意拍下的1946年南京東路街景的模糊一角。
第二張……是爆炸發生前,她透過取景框看到的那個男人——沈硯。他穿著灰色西裝,舉著相機,背景是霓虹閃爍的街景,他的眼神帶著一絲被打擾的微訝和探究,嘴角似乎還殘留著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照片清晰得驚人,連他眼角細碎的笑紋和領帶夾的微光都捕捉到了。
第三張……
林小滿的呼吸驟然停止。
第三張照片,畫面劇烈晃動,背景是爆炸后揚起的漫天塵土和硝煙,遠處建筑物的輪廓在煙塵中若隱若現,一片狼藉的廢墟景象。而在畫面的正中央,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背影正逆著混亂奔逃的人流,堅定地朝著爆炸發生的方向沖去!
是沈硯!
照片定格在他奔跑的瞬間,背影挺拔而決絕,仿佛要沖入那吞噬一切的煙塵與火光之中。一種悲壯而孤勇的氣息透過這張小小的底片撲面而來。
林小滿的手指冰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她失魂落魄地將膠卷收好,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那個叫沈硯的男人……他沖進爆炸現場了?他怎么樣了?
幾天后,一個陰沉的下午。林小滿走進市中心一家大型藝術展覽館。這里正在舉辦一個名為“烽火記憶:1937-1949戰地影像展”的專題展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或許只是想尋找一絲線索,一絲能證明那場離奇經歷并非虛幻的證據。
展廳里光線幽暗,氣氛肅穆。一幅幅觸目驚心的黑白照片懸掛在墻上,無聲地訴說著戰爭的殘酷。斷壁殘垣,流離失所的難民,硝煙彌漫的戰場……歷史的沉重感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小滿漫無目的地走著,目光掃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歷史影像。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展柜里陳列著一些戰地記者的遺物和少量標注為“遺作”的照片。
她的腳步驀地頓住。
目光死死地釘在展柜里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的說明牌上清晰地寫著:“沈硯遺作·1949年·上海某處街角”。
照片的內容,她無比熟悉——正是她相機里那張沈硯沖向爆炸廢墟的背影!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悲壯感!
但……不一樣!
林小滿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讓她如墜冰窟!
在眼前這張展覽的照片里,沈硯的背影依舊,爆炸的硝煙依舊,廢墟的輪廓依舊……然而,在照片的右下角,在沈硯身后不遠處的、一個本該空無一人的街角陰影里——
分明站著一個穿著米白色亞麻襯衫和牛仔褲的身影!
那個身影正舉著一臺相機,鏡頭對準的,正是沈硯沖向硝煙的方向!
那是她自己!
林小滿渾身冰冷,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她死死盯著照片里那個模糊卻清晰可辨的自己,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