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帝的目光并未立刻移開,反而是落在上官宸臉上,那雙看透了朝堂風云的眸子,此刻像淬了墨的琉璃,帶著審視的銳利,想從他眼里找出半分欺辱女兒的痕跡。
可上官宸眼里,除了顯而易見的緊張,便只剩幾分茫然的愣怔。他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規矩地貼在身側,顯然是被帝王的威嚴唬住了。
但那雙眼眸倒是干凈,沒有閃躲,沒有遮掩,只有面對九五之尊時的本能敬畏,像只被突然按住的小獸,局促卻無半分戾氣。
上官宸心里頭也在打鼓,額頭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滑,卻不敢抬手去擦。他暗自嘀咕:自己別說欺負長公主了,便是語氣重些的時候都沒有。
長公主性子清冷,真要論起來,該怕的是他才對。前幾日衛行簡在殿外被皇上杖責的慘叫聲,他可是隔著幾個殿都聽見了,那股子狠勁,此刻想起來還讓他后頸發寒。
“父皇,”昭明初語適時開口,聲音清冽如泉,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兒臣這模樣,像是受了欺負的樣子嗎?這上京城里,真有誰敢動您的長公主?”眼神里的坦蕩與自信,是自幼被寵大的底氣,也是久居上位的從容。
景昭帝這才收回目光,落在女兒身上時,眸色不自覺地柔和下來。他太了解歲安了。這孩子是他親手帶大的,性子冷但剛硬,護短得厲害。
云淵,身邊的蘭序幾個,她都護得跟眼珠子似的,可旁人若想從她這兒討半分好臉色,難如登天。她從不是會委屈自己的性子,若是真受了氣,怕是當場就掀了桌子,斷不會忍著回來給他看。
“也是,”景昭帝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語氣松快了些,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朕的歲安,向來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哪輪得到旁人來放肆。”
這話里帶著幾分玩笑,卻滿是篤定。他瞥了眼依舊站得筆直的上官宸,見他聽見這話時,眼里竟飛快地掠過一絲“確實如此”的認同,倒讓景昭帝心里那點殘存的審視,散得更徹底了些。
上官宸聽著昭明初語為自己解圍,心里那點因皇上審視而起的緊繃悄然松了松,卻又漫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雖然早就知道長公主不會說些其他的,但是現在聽到她是說的這些話,心里還是感覺很暖。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她,長公主真的是越看越好看。
“歲安,”景昭帝的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往后若真有人敢欺負你,不必忍著,盡管告訴朕。管他是誰,朕都替你收拾得明明白白——朕的女兒,還輪不到旁人來磋磨!”
說罷,他重重一拍御案,紫檀木的桌面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案上的硯臺都輕輕跳了跳。他抬眼時,目光特意在上官宸臉上頓了頓,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再明顯不過,像是在說“朕這話,尤其說給你聽”。
上官宸被他這一眼看得脖子一縮,心里暗自嘀咕:我又沒欺負長公主,至于這么瞪著我嗎?再說當初您老一門心思要把長公主和衛行簡湊成對兒時,怎么就沒想過她會不會被那小子欺負?衛行簡那副樣子,看著就像從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破銅爛鐵,渾身透著股讓人不舒坦的樣子。
皇上向來精明,怎么會瞧上衛行簡?莫不是因為衛行簡是丞相的嫡子?
這么琢磨著,上官宸再看御案后的景昭帝,只覺得這位帝王眼底藏著深不見底的算計,方才那句護女的狠話里,不知摻了多少權衡利弊的考量。
他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昭明初語,見她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心里不由又添了幾分佩服——能在這樣的深宮朝堂里活得如此清醒,長公主當真是不簡單。
丞相府真的會選擇三殿下嗎?上官宸在心里冷笑一聲,只覺得這念頭荒唐。就憑上次見過的那一面,他就看出來了衛家老爺子眼底的精明算計,幾乎要溢出來——那等成了精的人物,怎會押注在一個才九歲的孩童身上?
三殿下手里的籌碼實在太少了。雖說皇上對長公主十分疼愛,但這點分量,還遠不夠讓衛家老頭冒險轉身。
更何況,三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實在太輕了。世人都說皇上與先皇后情深似海,可這份情誼,也沒見得讓他對先皇后拼死生下的三殿下多幾分顧念,卻是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
上官宸想到這里,心里莫名泛起一陣寒意。先皇后當年拼了性命才保下這孩子,若泉下有知,見著親生骨肉在父皇跟前活得這般邊緣,怕是……連棺木都要按不住了。
他正怔忡著,目光不自覺又飄向御案后的景昭帝,卻見皇上那雙深邃的眼,又帶著審視的意味望了過來,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翻涌的念頭。
上官宸暗自咋舌,這回是真的服了——怎么老是喜歡盯著他看?可他實在冤得很,誰稀罕娶什么公主?當初父親主動將手里的軍權交還給皇上,為的就是讓整個太尉府從這波譎云詭的朝局里抽身,安安分分當個閑人。
結果呢?皇上轉頭就將端靜公主指給了他。他當時就懵了,可婚旨已下,總不能抗旨不遵,只當是娶誰都一樣,應了便是。
誰曾想,大婚那日,紅蓋頭下的人竟換成了長公主。這其中的貓膩,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丞相府的手筆。他雖拿不出實證,可腦子卻不笨——除了一心想攪渾水的衛家,還有誰有這動機?
自己老爹是萬萬不會做這種事的。若真有爭權奪利的心思,當初就不會痛痛快快交出軍權。既已將最根本的兵權交還,便沒什么可藏著掖著的,更犯不著用換婚這種陰私手段。
“父皇,時辰不早了,兒臣想同駙馬先回去,去看看淵兒”昭明初語微微躬身“許久沒見淵兒,這還是他頭一回離我這么久,心里總惦記著,”
景昭帝聞言,握著朱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他眉頭先是不自然地挑了挑,隨即輕輕蹙起,眉心擰出一道淺痕。
那細微的表情變化雖快,卻藏不住一閃而過的沉郁,像是被這句話勾連起什么不愿觸碰的舊事,連帶著殿內的空氣都仿佛滯澀了幾分。
昭明初語卻像沒瞧見那瞬間的陰霾,抬眸時目光清亮,語氣坦然:“父皇日理萬機,許是無暇常去看他。可淵兒還小,性子又怯,兒臣不在宮里,總怕他受委屈。若父皇得空,多去看看他才好——也省得兒臣在宮外牽腸掛肚,不得安寧。”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淵兒是母后拼了性命留下的最后血脈。母后不在了,護不住他,那這份擔子,自然該由兒臣來挑。他是皇家的皇子,是母后的骨血,不該受半分欺辱,也絕不能讓人欺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