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擲地有聲,殿內(nèi)一時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的輕響。上官宸站在一旁,驚得瞳孔微微放大——長公主竟敢在皇上面前這般直言,連帶著對皇上隱隱的“提點”都毫不避諱。
尋常皇子公主在御前連大氣都不敢喘,她卻能如此坦蕩地陳情,甚至帶著幾分強硬的堅持。此刻他才真正信了宮外那些傳言——皇上對這位長公主的疼愛,早已越過了尋常的父女君臣之禮。
景昭帝望著女兒挺直的脊背,那雙眼像極了先皇后,清亮里裹著不肯彎折的韌勁兒。他沉默片刻,方才蹙著的眉頭緩緩舒展開,聲音里的沉郁散去,竟透出幾分罕見的暖意:“歲安,朕知道了。”
“云淵的事,你不必掛心。在宮里有朕護著,誰敢動他半分?你在宮外,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好。”說到這里,他語氣里添了幾分悵然,卻滿是真切的期許,“父皇只盼著你能自在些,不必被這些瑣事絆住腳。
“父皇該明白,‘自由自在’四字,于兒臣而言早已是奢望。”昭明初語抬眸時,眼底的溫和盡數(shù)褪去,只剩一片清冽的銳利,“還有蘇清焰——讓她不必在兒臣面前弄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兒臣雖然不愿理會那些東西,卻還沒糊涂到分不清真心假意的地步。誰是虛與委蛇,誰是揣著算計,兒臣心里亮堂得很。”
“蘇清焰”三字被她咬得極輕,卻帶著冰碴似的寒意。
景昭帝握著硯臺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望著女兒那雙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眼睛,終究只是喉間滾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沒再說一個字。
昭明初語見狀,屈膝行了個標準的宮禮,動作干脆利落,轉(zhuǎn)身時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決絕的風,徑直朝殿外走去。
上官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這才算是徹底服了——尋常人在皇上面前說句重話都要掂量三分,長公主竟連繼后的名諱都敢直呼,還說得如此不留情面。他不敢耽擱,忙跟著躬身行禮,膝蓋剛離開金磚,就快步追了上去,袍角幾乎要掃到昭明初語的裙裾。
一路跟著往外走,上官宸腦子里亂糟糟的。看來長公主與那位繼后蘇清焰的關(guān)系,遠比傳聞中更微妙。
說起來,這蘇家姐妹同嫁一夫本就罕見——先皇后是姐姐,繼后是妹妹,當年先皇后嫁給皇上時,蘇清焰還只是個整天跟在先皇后屁股后面的好妹妹,誰能想到最后會取而代之?
這些秘辛還是當年二殿下拉著他去護城河釣魚時,兩人閑聊的時候說的。二殿下說,這還是義合貴妃私下里跟他念叨的——當年先皇后才嫁給皇上一年,皇上就突然娶了蘇清焰,外界的人都覺得蹊蹺。
上官宸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連他這局外人都能看出其中貓膩,皇上那般精明,怎會毫無察覺?
若真如世人所說那般寵愛長公主,又怎會在她尚是稚童時,就讓踩著先皇后上位的繼后執(zhí)掌后宮?那時候長公主才六歲,沒了親娘庇護,面對一個心思深沉的小姨繼母,手里又無半分實權(quán),如何能斗得過?
他哪里知道,彼時還是孩子的昭明初語,心里早已跟明鏡似的。早在先皇后還在世時,她就不喜這個總黏在母后身邊的小姨。
蘇清焰看自己母后那眼神里的不對勁,對自己時那過分溫柔的笑意,都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像被蛇纏住似的發(fā)膩。只是那時母后還在,她不好去說什么。
先皇后一逝,昭明初語便刻意避開所有與蘇清焰碰面的場合,宮里的宴席能推就推,請安的日子也總能尋到由頭躲開。她想的是井水不犯河水,只要蘇清焰安分守己,別來招惹她和淵兒,她便懶得去計較那些東西。
可蘇清焰偏不。她總愛借著探望她的名義,在父皇面前扮演賢淑繼母。
有好幾次,昭明初語當著皇上的面就沒給她留臉面。蘇清焰想牽她的手,她便側(cè)身避開,那副疏離冷淡的模樣,任誰都看得出其中的芥蒂。
此刻跟著昭明初語走出明德殿,望著她挺直的背影,上官宸忽然覺得,這位長公主的清冷背后,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隱忍與鋒芒。
上官宸一路心思紛亂,滿腦子都是方才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舊事,腳下便有些不由自主。他只跟著前面昭明初語的身影悶頭走,竟沒留意周遭的宮道岔路。
這處恰是個分岔口,往左是通往宮門的路,往右則蜿蜒通向繼后蘇清焰的宮。許是思緒太過恍惚,他腳下一個不留神,竟朝著右邊的宮道拐了過去。
“站住。”
昭明初語清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詫異。
上官宸猛地回神,抬眼一看,才驚覺自己走岔了路。眼前那道宮墻盡頭,隱約能瞧見是繼后宮里標志性的瓦頂,他頓時心頭一跳,訕訕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昭明初語,臉上擠出幾分尷尬的笑——這要是真走到了繼后宮里,怕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