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緩緩浸透了未羊市內由鋼鐵與玻璃構筑的天際線。中心環的霓虹開始次第閃爍,勾勒出這座都市冰冷而繁華的輪廓。
錯綜復雜的立交橋如同巨獸龐大身軀內盤根錯節的血管,川流不息的車燈便是其中滾燙沸騰的鮮血。
唐益坐在疾馳的豪華轎車后座,價值不菲的真皮座椅散發出淡淡的奢華氣息,但這氣息此刻卻無法安撫他分毫。
鼻梁上傳來的尖銳而持續的抽痛,不斷刺激著他本就暴戾的神經。每一次細微的顛簸,每一次剎車時的慣性前傾,都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車窗玻璃冰冷,映出他因憤怒和疼痛而扭曲變形的臉龐。然而,比起生理上的劇烈不適,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那份屈辱感。
被一個福利院的野種,一個他平日里連正眼都不屑于瞥一下的底層螻蟻,在眾目睽睽之下,硬生生打斷了鼻梁!
這消息要是傳開,他在學校里苦心經營的威信,在那個由金錢和背景堆砌起來的圈子里僅存的臉面,都將蕩然無存,成為旁人茶余飯后的笑柄。
他能想象到那些平日里奉承他的狐朋狗友們,會如何用嘲弄的眼神看他,那些他一直鄙夷的“窮鬼”們,又會如何幸災樂禍。
“路武禹……福利院……”他從緊咬的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他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機飛快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阿蕩,是我。”電話接通,唐益的聲音嘶啞而扭曲,帶著難以壓抑的怒火,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因憤怒而加劇的心跳聲。
“幫我一個忙……查清楚象區那個破福利院的所有底細。我要知道他們所有人的信息,尤其是那個叫路武禹的,還有他身邊那幾個……”
他頓了頓,仿佛已經看到了接下來的血腥報復場景,嘴角勾起一抹扭曲的快意,這快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澳恪銕臀野崖肺溆砗退磉吥菐讉€福利院的一起綁了!什么叫做不合規矩?在象區,我爹不就是規矩嗎!”
他聽著電話那頭似乎在詢問什么,語氣急促地打斷:“什么?這點小事還要跟我爸說?別廢話了!那你幫我把路武禹一個人綁過來總行了吧”
他粗暴地掛斷了電話,手機屏幕的亮光驟然熄滅,黑暗重新將他包裹。
他煩躁地猛地搖下車窗,讓窗外喧囂的晚風和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灌進來,沖散心頭燃燒的戾氣。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輛性能卓越的豪華座駕,此刻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牽引。它如同被命運之線操控的木偶,緩緩駛入一條由偶然事件精密編織而成的陷阱。
與此同時,在前方高架橋的上方,一座尚未完工的摩天大樓的施工現場,夜間的緊張作業仍在繼續。
巨大的塔吊在刺眼的探照燈照射下,顯得格外醒目。
吊臂緩緩地、一絲不茍地將一塊面積足有十平方米的巨型玻璃幕墻提升至高空。
幕墻表面反射著下方都市璀璨卻又疏離的燈火,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一塊懸浮的黑色寶石,散發著危險而誘人的光澤。
在塔吊的操作室內,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阿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操縱桿和下方對講機里傳來的指令。
突然,一陣尖銳而刺耳的手機鈴聲毫無征兆地響起,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和工作的專注。
是他老婆打來的,語氣焦急,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說孩子突然發起了癲癇,全身抽搐不止,讓他趕緊回家。
阿力的心臟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地面注意,我家里有急事!我們必須加快速度,趕快把這塊玻璃吊上去固定好!”他對著對講機喊道,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急而顯得有些沙啞變形。
“力哥,這……這風好像變大了!不太安全啊!咱們還是穩定點,按規程來吧!”對講機里傳來地面人員略顯擔憂的勸阻聲音,語氣里充滿了對潛在危險的警惕。
“就他媽加快幾分鐘!我孩子等不了了!”阿力幾乎是咆哮著回應,家庭的擔憂徹底壓倒了對嚴苛規程的敬畏。
他已經無法冷靜思考,只想盡快完成任務,然后不顧一切地沖回家。
就在他這稍顯匆忙的操作瞬間,吊臂某個至關重要的精密液壓鎖止閥,因為長期處于高負荷的運行狀態,內部的金屬結構終于不堪重負,未能完全地嚙合到位。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距離工地不遠處的一座交通樞紐控制中心內,一場同樣微小卻同樣致命的故障正在發生。
其中一個負責該路段交通信號燈循環控制的老舊服務器機柜里,一塊承載著關鍵指令的電路板上,一個不起眼的電容,同樣因為長期處于高負荷運轉狀態,終于達到了其物理極限。
它發出了微不可查的“滋啦”一聲輕響,發生了一次極其短暫的內部短路。
這個發生在電子元件層面的硬件故障,導致信號燈系統在處理下一個指令循環時,產生了一個極其短暫卻又無比關鍵的異常。
原本應該按照精確倒計時結束的紅燈,在即將切換為綠燈前的最后三秒鐘,突然發生了一次微小的異常閃爍。
這短暫得如同鬼魅一閃的“綠燈”,被唐益那輛配備了先進智能輔助駕駛系統的豪華轎車精準地捕捉到了。
車輛的傳感器捕捉到了這個異常的信號,內置的預設算法在瞬間判定為有效的通行指令?;谶@錯誤的判斷,系統自動解除了部分速度限制,并進行了加速。
與此同時,在唐益車輛旁邊的車道上,一輛滿載貨物的重型卡車正壓著紅燈的最后幾秒加速通過。
卡車司機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旁邊車道那輛轎車突然加速的異動,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讓他心中一驚。他下意識地猛踩剎車踏板,同時猛地向反方向打轉方向盤,試圖避開這個可能發生的碰撞。
這一系列看似微不足道、毫無關聯的偶然事件——一位父親為了救治病危孩子的焦急心情,一個在高負荷下疲勞失效的液壓閥門,一個交通信號燈系統的短暫電子錯誤,在這一刻,被一條殘酷的因果鏈條精準地串聯了起來。
它們如同多米諾骨牌,層層傳遞。
“咣當——!”
一聲刺耳至極、仿佛能撕裂夜空的金屬扭曲聲猛然爆發!重型卡車因為司機慌亂中的急剎車和猛打方向盤,龐大的車身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發生了失控的側滑。
車輪與粗糙的地面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尖叫,如同山體滑坡般不可阻擋,巨大的車廂如同被揮舞的巨斧,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地向著唐益乘坐的轎車橫掃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唐益豪華轎車上那套昂貴的人工智能緊急避險系統瞬間被激活。
基于車輛傳感器收集到的海量數據和復雜的運算算法,引擎發出了短暫而急促的咆哮聲,車身猛地向右側——緊貼著工地臨時搭建的護欄方向——進行了一次迅猛至極的平移。輪胎發出尖利的摩擦聲,車身劇烈傾斜,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卡車車頭那毀滅性的一擊。
唐益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離心力將他死死壓在座椅上,耳邊是震耳欲聾的金屬摩擦聲和卡車司機絕望的驚呼。
當車輛終于穩定下來,他驚魂未定地看著那龐大的卡車車廂擦著自己轎車的尾部,重重地撞進了工地的隔離柵欄,激起漫天飛揚的塵土和碎屑。
他驚恐萬分地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劫后余生的狂喜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他甚至來不及細想剛才那驚險的一幕,臉上就露出了慶幸的表情。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剛剛經歷的這場看似驚險卻最終成功的“避險”,恰恰是那個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中,最為關鍵、也最為致命的最后一步棋。
就在唐益的轎車完成驚險側移的同時,上方近百米的高空,那塊巨大的玻璃幕墻,因為剛才卡車撞擊工地護欄產生的劇烈震動,以及操作失誤導致的輕微晃動,原本作為保險措施的副鋼索卡扣,在承受了這突如其來的扭力后,終于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驟然崩斷!
失去了這最后一道至關重要的束縛,巨大的玻璃幕墻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平衡。它開始不受控制地傾斜,龐大的體積蘊含著毀滅性的動能,以及自身沉重如山的重量,如同被遺棄的天神之劍,從近百米的高空垂直墜落!死亡的陰影,以一種超越人類反應極限的速度,瞬間籠罩了下方的一切。
“轟?。。。。?!”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能將整個世界都撕裂的巨響猛烈爆開,瞬間壓過了城市街道上所有的喧囂與嘈雜。那塊沉重的玻璃幕墻,如同降臨凡間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墓碑,精準地砸落下來。
它以一種無可匹敵的蠻力,瞬間將那輛剛剛完成驚險避險的豪華轎車徹底拍扁!
堅固的車身在巨力面前如同脆弱的紙片,被輕易撕扯成一堆扭曲變形的廢鐵。車內的血肉、座椅、電子元件、安全氣囊碎片,與無數鋒利的玻璃碴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次小型爆炸,向著四面八方猛烈發射,噼里啪啦地擊打在周圍的車輛、橋體護欄以及地面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聲響。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快得不容人有絲毫反應。
唐益臉上那抹剛剛浮現的慶幸,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完全舒展,他的意識,連同他的身體,在這場由無數個微小“巧合”精心編織而成的意外中,被徹底化為烏有。
......
第二天清晨,象區福利院那間總是彌漫著淡淡霉味和食物氣味的食堂里,彌漫著一種比往常更加壓抑的氣氛。
路武禹頂著一對濃重的黑眼圈,坐在掉漆的木制餐桌前,食不知味地啃著冷掉的饅頭。他腦子里反復盤算著各種可能應對“同心圓“報復的方案,每一個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如同紙糊的城墻。
突然,食堂那臺外殼泛黃、畫面不時閃爍的老舊電視機里,插播了一條本地緊急新聞。
女主播用沉痛而公式化的聲音報道:“……昨夜我市中心環高架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初步調查原因系高空施工墜物引發多車連環相撞,目前已確認造成二人死亡,多人受傷……遇難者包括我市知名企業家唐鰲先生之子唐益及其專職司機……事故具體原因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哐當!“路武禹手里的饅頭掉在了地上,在滿是污漬的水泥地面上滾了幾圈,沾滿了灰塵。他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那打著馬賽克卻依然能看出慘烈輪廓的車禍畫面,以及新聞旁邊配的唐益那張在學校里不可一世的、如今卻已成遺照的照片。
死了?
唐益……死了?昨天還指著他的鼻子,揚言要讓他和整個福利院消失的人,一夜之間,就這么死了?死于一場……交通意外?
一股極其荒誕的感覺順著脊椎爬滿了他的全身,讓他如墜冰窟。預期的狂風暴雨沒有來,來的卻是施暴者離奇暴斃的死訊。
這非但沒有帶來絲毫解脫和慶幸,反而像一只無形而冰冷的巨手,驟然攥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想起了唐益惡毒的威脅,想起了“同心圓“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想起了唐鰲——那個未羊市內地下世界傳說中睚眥必報的皇帝。
他會相信這僅僅是一場意外嗎?他滔天的怒火和喪子之痛,會傾瀉到誰的頭上?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是……是不是他?“紫余萍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路武禹沒有回答,他也無法回答。他只覺得自己和紫余萍,乃至整個福利院,仿佛突然落入了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中。
網的彼端,那個操縱著一切的存在,其意圖和力量,遠遠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疇,讓他感到一種渺小如螻蟻般的戰栗。
這場吞噬了唐益的“意外“,真的只是一連串不幸到極點的巧合嗎?
昏暗的食堂里,只有電視新聞還在喋喋不休地重復著這場離奇的事故細節,而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已經悄然浸透了少年們的心,如同附骨之疽,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