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權松的事件敗露,白星海一伙人又回歸正常的校園生活里。
在這個時代的大學,與各大壟斷企業關系盤根錯節,是掌握著通往上層社會隱形鑰匙。
對于象區十一中“自考班”的學生而言,這個通往美好未來的階梯,是一座需要他們以全部青春為代價去撞擊的高墻。升學的規則,早已被粉飾在“公平競爭”的帷幕之后,呈現出其殘酷而**的真相。
富家子弟們行走在“綜合素質評價”、“名校校長實名推薦”和“家族校友傳承”鋪就的康莊大道上,他們面對的考題更側重于“思維發散”、“創新實踐”和“國際視野”。
而“自考班”的學生,面對的則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評價體系:題目偏向刁鉆冷僻,計算復雜繁瑣到近乎變態,基礎學科的錄取分數線被各種“附加分”、“特長分”隱形地抬高到一個令人絕望的高度,實際的錄取率據說長期被壓制在令人齒冷的千分之三以下。
官方的說法是“優中選優,確保聯邦高等教育精英化質量”,但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在用知識和考試的名義,構建一道無形卻堅不可摧的階級壁壘,將“他們”牢牢地隔絕在真正的資源與機會之外。
十一中為數不多的人性化舉措,就是為這些不甘被命運就此定義的學生們,開辟了幾間可以亮燈到午夜的晚自習室,通常被稱為“自考班教室”。
這里的燈光總是蒼白到刺眼,亮如白晝,仿佛要驅散一切試圖靠近的懈怠陰影。空氣中廉價速溶***的苦澀,與試卷上淡淡的油墨味相混合。
每個人的課桌都壘起了高高的書本,墻壁上貼著高考倒計時電子牌。紅色橫幅上的勵志標語,如同挑戰者下的戰書:
“象區貧瘠的泥土,也要開出中心環那般耀眼的花!”
“今日埋頭,明日才能抬頭!”
沉默是這里唯一被允許的主旋律,只有筆尖劃過粗糙試卷紙發出的、連綿不絕的沙沙聲。
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混雜著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絲不肯熄滅的的微弱火苗。他們是這座冰冷城市里,為數不多還在試圖用最笨拙、最吃力的方式,去撬動那早已被焊死命運齒輪的一群少年人。
在這片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無聲戰場”上,白星海四人組的存在,像是一小片在巖石縫隙間頑強生存的綠蔭,互相維系著彼此。
課間,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某種情理之中的人,在教學樓的走廊拐角處,精準地找到了白星海——學生會**,蘇伊心。
未羊城同聯邦所有聯邦的大型城市一樣,行政區劃由環繞中心的13個直轄區加上一個核心的中心城區構成。
蘇伊心便是中心城區內,知名企業“心悅服裝”老板蘇見信的獨生女,從小便浸淫在商業與時尚的氛圍中,展現出高超的商業頭腦與服裝設計的非凡潛力,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她總是那副優雅從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
今天她穿著一身運用了最新“流光”科技面料的定制校服,主體潔白如雪,但在光線角度變化時,衣料下仿佛有萬千極細微的色譜在悄然流轉,折射出夢幻般的光澤,與“自考班”學生們身上那些洗得發白的普通校服形成了鮮明對比,宛如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白同學,這是上次數碼迷彩面料動態光學偽裝模塊改造的尾款。”蘇伊心遞過一個材質細膩、觸手溫涼的信封,其厚度遠遠超過普通學生的零用錢范疇。
“知道你對聯邦信用點系統不太信任,特地準備的現金。你上次設計的那個基于環境色溫自動調節圖案飽和度的算法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那位挑剔的客戶非常滿意。”
“謝謝蘇學姐。”白星海接過信封,沒有查看,直接塞進背包,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上次你找我訂的那雙具備基礎生物電刺激功能的手套……可能要比我們最初預計的交貨時間,晚上幾天。最近……遇到了一些突發的事情。”
他指的是唐益意外身亡以及路武禹被扣的連環事件,原本他曾想過是否可以通過蘇伊心家的人脈資源從中斡旋,可惜變故來得太快太猛,根本沒給他運作的時間。
蘇伊心何其聰慧,立刻從白星海隱晦的言辭中明白了什么,她輕輕頷首,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既不顯得過分關切又表達了態度的歉意:
“我明白。唐益那件事,我也聽說了,很遺憾當時沒能及時幫上忙。沒想到……最終會演變成這樣的悲劇。”她的話語保持著上層社會特有的、禮貌而矜持的距離感,真誠,卻不會過度涉入他人的困境。
“沒關系,事情……總會解決的。”白星海沒有多言,兩人心照不宣地結束了關于唐益的話題,轉而交流了幾句服裝設計中平衡功能性與美學的前沿想法后,便禮貌地分開了。
白星海在服裝設計中,將電子科技與功能性紡織物融合方面展現出的創造力,正是蘇伊心格外看重并特招他進入自己的項目團隊幫忙的核心原因。
雖然聯邦政府明面上對底層民眾嚴格封鎖關于高等級義體的消息,營造技術不成熟的輿論,但在上流社會,尤其是在藏龍臥虎的中心城區內,義體改造已悄然成為一部分精英階層彰顯實力、追求超越凡人界限的新風潮。
有些財力雄厚的富豪甚至熱衷于組建完全由高度義體化的保鏢構成的私人衛隊,以此作為權力與地位的象征。
但盡管如此,總有一些觀念傳統或出于其他考量(比如對植入手術的排斥、對“非人”狀態的恐懼)的富豪,抗拒直接在身體上進行改造,轉而追求“服裝”這既能提供一定程度物理防護與功能增強、又不失體面的武裝。
這便是蘇伊心家族企業——“心悅服裝”瞄準的利潤豐厚的市場。
“如果之后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或者遇到了新的……‘技術難題’,”蘇伊心在轉身離開前,比了一個經典的電話手勢,優雅地放在自己耳邊,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
午休時候,學校的頂樓天臺,是他們短暫的避難所。午休時分,四人總會默契地避開教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氛圍,溜到這里,圍坐在一起,分享從福利院帶來的簡單午餐。這一刻,是他們一天中難得可以放下習題、喘口氣的時光。
“啊——不行了不行了!腦子要炸了!”路武禹哀嚎著把臉狠狠埋進一本厚厚的、書頁邊緣已經卷曲的《高中物理精析》里,聲音悶悶地傳來,“這些公式和符號它們都認識我,可我完全不認識它們啊!感覺比跟阿毅對打一整天還累!渾身骨頭疼!”
紫余萍沒好氣地拍了下他的后腦勺,力道不輕:“傻魚!安靜吃你的飯!知識又不會從你吼叫的聲音里跑進腦子!”
說著,動作卻無比自然地把自己飯盒里那塊唯一的、炸得金黃酥脆的豬排,用干凈的筷子夾到了他的碗里,“喏,補補你那可能不存在的大腦,雖然估計也沒什么用。”
林寒月安靜地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吃著自帶的水煮蛋和飯團,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落在白星海膝蓋上那本攤開的、寫滿了復雜推演的物理草稿紙上。
白星海正對著一道往屆自考的物理壓軸大題,眉頭緊鎖,仿佛在面對一個難以攻克的堡壘。題目極其刁鉆,竟然涉及到了《高等數學》中極為艱深的斯托克斯方程(Navier-Stokes Equations)。
要求在題目給出的、極其苛刻的特定邊界條件下(不可壓縮、均勻牛頓流體、特定的初始渦旋流速場分布),求解出一個描述該渦旋在粘性作用下衰減過程的精確解析解。
這遠遠超出了高中物理的范疇,不僅僅需要死記硬背公式,更需要極其深刻的流體力學和強大的計算能力。
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推演過程,偏微分符號?隨處可見,速度場v、壓力梯度?p、粘性系數ν、時間t等變量交織在一起:?v/?t (v · ?) v = - (1/ρ) ?p ν ?2v f 。
他正在與這個描述流體運動核心規律的復雜方程搏斗。
林寒月雙手捧著溫熱的飯團,偶爾會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向草稿紙上某個被白星海忽略的的錯誤。
或者在他陷入思維僵局時,用她那清冷的聲音,提供一個更簡潔的思路,總能讓白星海茅塞頓開,眼前一亮。
“給,”白星海從自己那個看起來鼓鼓囊囊的背包側袋里,拿出一個經過硬件加密的微型U盤,遞給剛剛抬起頭的路武禹。
“里面是我這兩天抽空整理的,一些基礎格斗發力技巧的物理力學分析,比如動量守恒在沖拳中的應用,杠桿原理在摔投時的體現,還有不同角度受力時骨骼和肌肉的應力分布模擬圖。”
“你是實踐派和圖像記憶型的,結合阿毅教你的那些實戰動作,對照著這些動態模擬圖像,用這個學物理,比你看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公式和定理,應該好懂得多。”
......
到了傍晚放學,一場突如其來的的暴雨襲擊了未羊城,天空陰沉如夜,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落下來,在地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仿佛天穹破了一個大洞。
“糟了!早上天氣還好好的,我沒帶傘!”紫余萍看著窗外如同瀑布般傾瀉的雨水,愁眉苦臉地跺了跺腳。
白星海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把勉強能遮住一個人的老舊雨傘,還沒說話,路武禹已經利索地把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運動服外套脫了下來,雙手撐開,舉過頭頂,構成一個簡陋的遮雨棚。
“擠一擠!我數一二三,一起沖回去!”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眼神里充滿了屬于少年人的、不懼風雨的莽撞與活力。
四人擠在一把破傘和一件外套組成的臨時“移動庇護所”下,沖進那片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幾乎瞬間就打濕了他們。奔跑中,不知是誰先踩到了一個松動的地磚,腳下一滑,差點帶倒一片,引來一陣壓低聲音的驚呼和夾雜著雨聲的笑罵。
“慢點慢點路武禹!我的書!要濕透了!”
“哈哈哈,路武禹你個笨蛋!悶著頭往水坑里沖啊!”
“小白!白星海!你傘拿穩點行不行!雨水全順著傘骨灌進我脖子里了!冰死我了!”
等他們一路跌跌撞撞、嘻嘻哈哈地跑回福利院那熟悉的屋檐下時,四個人幾乎都成了頭發緊貼額頭的落湯雞,狼狽不堪。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無比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在狹小的門廊下指著對方,爆發出暢快的大笑聲,仿佛要將這一天積壓的所有緊張和壓力,都隨著這笑聲和雨水一起沖刷掉。
那些因為近乎絕望的學習壓力而產生的焦慮和陰霾,似乎也在這一刻,被這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暫時沖淡了一些。
聽到動靜的宛姨,趕緊拿著干爽的毛巾和滾燙的姜湯迎上來,看著這群雖然渾身濕透,仍然充滿活力的孩子們,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欣慰。
夜晚的福利院,為了照顧年幼孩子們的作息,總是晚上十點準時統一熄燈,整個院落陷入一片寂靜的黑暗。每個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白星海將他的便攜電腦屏幕亮度調到最低,幽藍的光芒映著他專注的臉龐,屏幕上,自編的輔助學習程序的代碼和復雜的數學公式靜靜流淌。
他不僅是在學習知識,更是在主動地歸納整理一些知識點,希望能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幫到學習方式不同的同伴們。
隔壁的女生宿舍里,紫余萍則依靠著一個光線微弱的小手電,躲在被窩里,咬著筆桿,眉頭緊鎖,與那些如同天書般的化學有機分子式和復雜的反應方程式艱難地搏斗著。
林寒月早早就睡了,她的慣用語是:真正的天才都是在夢里復習的。
有時,實在無法在狹小宿舍里靜心背誦的路武禹,會偷偷溜到男生宿舍空曠的樓頂。
他一邊活動著因長時間伏案學習而僵硬酸痛的肌肉,復習著阿毅教導的那些簡潔致命的格斗動作,一邊壓低聲音,反復背誦著那些讓他頭疼不已的知識點,試圖用身體的節奏和肌肉的記憶,來幫助自己對抗遺忘曲線。
日子,就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緊張備考中,悄然流逝。
自考班的教室里,依然會有人因為壓力過大而在某個深夜突然崩潰痛哭,也有人因為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光芒而最終選擇黯然離開,回到那看似注定的人生軌跡中去。
但白星海、路武禹、紫余萍、林寒月,他們還在堅持,如同逆流而上的魚。
他們很清楚,在這個階層固化如鋼鐵般堅硬的時代,僅憑努力和天賦,或許依然無法真正沖破那堵由隱形規則鑄成的高墻。
但他們確定,至少要為心中不甘平庸、不愿就此認命的光芒,拼盡青春的全部力氣,去撞一撞那堵墻!
哪怕頭破血流,哪怕最終失敗,至少,在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時,他們可以無愧于心地說:我們試過了,我們拼命地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