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見敏郎那張傲慢慣了的臉,血色瞬間上涌,變成了難看的醬紫色。
他抬起的手指劇烈顫抖,指著林楓的鼻尖。
“你……你……”
兩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卻再也說不出后面的話。
機場的冷風呼嘯刮過,卷起地上的沙塵。
停機坪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日軍官兵的動作都僵住了,眼神里寫滿了驚駭。
瘋了!
這個小小的中尉,是徹底瘋了!
他竟敢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判一位帝國憲兵司令官的政治死刑!
影佐禎昭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小林君,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影佐的語氣帶著質疑,他不相信這只是年輕人一時沖動的口出狂言。
林楓卻笑了。
那笑容在上海清晨的陽光下,燦爛得有些刺眼。
他轉向影佐,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
“影佐將軍,您看,您誤會了。”
他頓了頓,目光卻越過影佐,卻落在納見敏郎的身上。
“我只是由衷地期盼,納見將軍能盡快高升,回到東京參謀本部,為帝國實現更宏偉的藍圖效力。”
“雖然我跟納見將軍在一些事情上有過小小的分歧,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對納見將軍的敬佩之情,從未減少分毫。”
這番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刺,明晃晃的刺向納見。
林楓心里清楚得很。
納見的倒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內幕消息,只需要看看納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李世群的“76號”,如今卻成了脫韁的野狗,在租界里橫沖直撞,暗殺綁架,搞得天怒人怨,國際輿論一片嘩然。
這個責任,納見跑不掉。
憲兵隊司令的位子聽著威風,可連租界里的抗日分子都清剿不了,三天兩頭就有親日分子和日偽官員被當街打死。
這在東京大本營那些大佬眼里,就是徹頭徹尾的無能。
更別提汪精衛那邊了。
那位“曲線救國”的汪主席,還有他手下那幫“和平棟梁”,在上海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今天這個被威脅,明天那個差點被炸死。
連狗的安全都保證不了,還談什么建立新秩序。
樁樁件件,都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人來背鍋。
納見敏郎,就是那個最完美的替罪羊。
更何況,自己早已為他準備好了一口足以埋葬他政治生涯的深坑。
而現在,自己要離開上海了,總得給某些人留下一點終生難忘的記性。
一味的退讓,換不來安寧,只會換來更沉重的打擊。
納見和田中當然不信他一個字。
那句“敬佩之情”,配上林楓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冷笑,簡直比直接指著鼻子罵娘還要惡毒。
如果說林楓自己正處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那納見敏郎,就是夕陽沉入地平線前的最后一抹余光,絢爛之后,便是永恒的死寂。
影佐禎昭看著林楓,心里暗自搖頭。
這個年輕人,鋒芒太露了。
這次讓他回本土去士官學校沉淀一下,磨掉一些棱角,或許是件好事。
藤原南云站在人群后方,米白色的風衣讓她在一眾深色軍裝中格外顯眼。
她安靜地看著那個身姿筆挺的青年。
他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去挑釁一個將軍的權威?
在藤原家,她見慣了各種彬彬有禮的偽裝,見慣了各種不動聲色的算計。
可像林楓這樣,將刀鋒亮在明面上,用最恭敬的姿態說著最誅心的話,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野蠻又危險的魅力。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微微加速。
這個男人,究竟是瘋子,還是真的有恃無恐?
田中往前站了一步,擋在了納見敏郎身前。
納見將軍是他的大腿,是他在往上爬的依仗。
林楓當眾羞辱納見,就是打他的臉。
尤其,還是當著藤原南云的面。
他絕不能在氣勢上輸給這個混蛋。
“小林中尉,一路順風。”
他陰森森地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你走之后,你的小林會館,我會幫你‘好好’照看的。”
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威脅的意味溢于言表。
林楓臉上的笑容不變,甚至更深了。
“你試試。”
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有三個字。
但他的眼神卻突然變冷,讓田中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周柏良彎曲的手臂,他后背的寒毛瞬間炸起。
林楓不再理會臉色鐵青的田中,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中,轉身登上了飛機的舷梯。
藤原南云對著影佐等人微微一禮,也提著小巧的行李箱,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軍用運輸機的螺旋槳開始轉動,轟鳴聲中,緩緩滑向跑道。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
山城,羅家灣。
軍統局總部的一間機要室里,電報員剛剛抄錄完一份極短的電文。
他將譯出的電文遞給身后的主管。
紙上只有三個字。
鳥歸巢。
電文被火速送到了毛以言的辦公桌上。
他拿起那張薄薄的電報紙,原本舒展的眉毛瞬間擰緊。
鳥歸巢?
鐵公雞回本土了?
巢是他們早就約定好的暗號,代表日本本土!
搞什么鬼!
啪!
毛以言一把將電報拍在桌上,胸口一陣起伏。
現在是什么時候?
長沙會戰在即,各方情報都處于最緊張的階段,他這個潛伏在敵人心臟里的王牌,怎么說走就走了?
這不是臨陣脫逃嗎!
這一下,不是正好給了鄭愛民那個混蛋攻擊自己的理由?
一想到鄭愛民那張小人得志的臉,毛以言就覺得一陣頭痛。
雖然鄭愛民在“死間計劃”上做得確實過分,但你林楓也不能直接撂挑子跑路啊。
“來人!”
毛以言叫來機要秘書,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吩咐。
“立刻給鐵公雞小組發報!”
“問問他們,發生什么?”
而此時,軍統局另一間辦公室里。
鄭愛民的心情,與毛以言截然相反,堪稱陽光明媚。
他剛剛收到了潛伏在偽政府的特工“唐明”發來的密報。
報告是關于近期日軍駐滬軍官的人事調動情況。
鄭愛民一目十行地掃著,忽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駐上海滿鐵調查所中尉小林楓一郎,奉調返回本土,入陸軍士官學校深造。”
鄭愛民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隨即,一個巨大的喜悅笑容在他臉上綻放開來。
他差點沒笑出聲。
林楓!
那個毛以言當成寶貝疙瘩的“鐵公雞”,居然被一腳踢回日本本土去念書了!
這所謂的“深造”,不就是變相的流放嗎?
太好了!
真是天助我也!
這樣一來,“唐明”在上海的價值就更加凸顯了。
他鄭愛民,贏麻了!
想到自己忍痛交出去的那條城南交通線,他現在還覺得一陣肉疼。
但現在看來,這筆買賣,值!
他不僅在敵人心臟里安插了自己的人,還能順便狠狠打擊一下毛以言那個老對頭的威信。
鄭愛民站起身,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筆挺的中山裝,挺直了腰桿。
他走到毛以言的局長辦公室門前,抬手,篤篤篤,敲響了房門。
片刻之后。
一聲壓抑著無窮怒火的咆哮,從辦公室里猛地傳了出來。
“把毛以言給我叫來!”
門外走廊上的文員嚇得一哆嗦,紛紛面面相覷。
最近這段時間,戴老板的脾氣,好像越來越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