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公館,局長辦公室。
這里的寂靜是有重量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毛以言站在辦公桌前,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深藍色中山裝的領口。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兩道截然不同的視線。
一道來自辦公桌后,陰冷,銳利,不帶一絲溫度。
那是戴局長的。
另一道來自旁邊的沙發,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是鄭愛民。
鄭愛民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看似肅穆的表情下,心里已經樂開了花。
毛以言,看你這次怎么收場。
鐺...
戴局長緩緩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杯底與花梨木桌面接觸,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毛局長,解釋一下吧。”
戴局長的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
“為什么你的王牌‘鐵公雞’,突然要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深造?”
“這么大的行動,為什么沒有向組織提前匯報?”
毛以言的后心瞬間被冷汗打濕。
他叫人去詢問鐵公雞小組,得到的回應卻是徹底的靜默。
那不是他的特工小組,那是一群他必須供著的祖宗。
可這條線,是他最大的資本,是他在戴局長面前挺直腰桿的底氣。
現在,他只能編。
毛以言整理了一下幾乎要崩潰的情緒,雙腳并攏,立正站好。
“報告戴局長,這是鐵公雞為了保證‘死間計劃’能夠順利進行,臨時做出的決定。”
戴局長眼皮微微一抬。
保證死間計劃?
這件事不是已經把他摘出去了嗎?
他緩緩靠回椅背,原本陰冷的視線里多了一絲疑惑。
“詳細說說。”
毛以言的額頭上又冒出新的汗珠。
詳細說?
我他媽知道個屁!
這都是我現蒙的!
但他不愧是多年的老油條,面上依舊鎮定。
“具體細節,事關機密,他沒有多說。”
“只透露,為了竊取一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的絕密情報,他必須回到日本本土,從內部突破。”
聽著這前后矛盾的辯解,坐在沙發上的鄭愛民差點笑出聲。
臨陣脫逃,竟然被他說成了為國盡忠。
去陸軍士官學校竊取情報?
那里除了課本還能有什么機密?
鄭愛民絕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站起身,向前一步,對戴局長躬身。
“局長,我已經命令‘唐明’,重點調查近期日軍上海高層的人事動向。”
“我想很快就能知道這位‘鐵公雞’,到底是因為什么才被‘調走’的。”
毛以言一聽這話,心頭火起,立刻反對。
“鄭局長!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收集日軍內部情報,難道就不怕引起懷疑嗎?”
他轉向戴局長,聲調提高了幾分。
“你這樣做,會暴露‘鐵公雞’的身份!”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中尉,你讓‘唐明’去查他,很容易讓人生疑!”
“別忘了,‘鐵公雞’還肩負著保護委員長安全的重要任務,難道你要將委員長的安危視同兒戲嗎?”
最后一句話,擲地有聲。
戴局長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目光投向鄭愛民。
鄭愛民心里冷笑一聲。
又是這一套。
你的王牌特工人都跑到日本去了,還拿委員長的安危來壓我?
他從容不迫地回應。
“局長放心,‘唐明’收集的是多方面情報,并非只針對某一個人。”
“而且,‘唐明’對這位小林中尉,應該很熟悉。”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瞟了毛以言一眼。
“他們之前有些……業務上的摩擦。多了解一下對手,也是分內之事。”
戴局長眼神里閃過一絲納悶。
摩擦?
兩個潛伏者,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能有什么摩擦?
他不知道,林楓早已看穿了“唐明”的底牌。
聽到“摩擦”二字,毛以言識趣地閉上了嘴。
這件事,他和鄭愛民都沒有向戴局長詳細匯報過,屬于私下里的齷齪。
鄭愛民也懂得點到為止。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鄭愛民的秘書快步走進來,將一份文件雙手呈上。
“局長,上海的最新情報。”
戴局長接過文件,一目十行,看到了第二頁。
上面的信息很雜,包含了日軍后勤、人事、軍紀等各個方面。
他的目光很快就鎖定了一行被圈出的小字。
情報上用小字注釋:日軍高層召開了最高級別的作戰會議,具體內容不明。
有內部消息稱,駐上海滿鐵調查所中尉小林楓一郎,在會上與華中方面軍司令官西尾壽造大將激烈沖突,被西尾大將當場下令,踢回日本本土,入陸軍士官學校“反省”。
因為會議級別過高,“唐明”無法獲得更多細節,這已經是他在能力范圍內打探到的,最接近真相的“流言”。
戴局長將那張薄薄的紙片遞了出去。
“你們都看看吧。”
鄭愛民迫不及待地接過來。
當他看到“被西尾大將一腳踹回”這幾個字時,巨大的喜悅讓他整個人都舒暢起來。
他將情報遞給毛以言,臉上的得意再也無法掩飾。
“毛局長,我看你現在,還有什么可說。”
毛以言接過情報,只看了一眼,整個人都晃了一下,紙張從他指間滑落。
完了。
這次徹底完了。
他面如死灰,巨大的沮喪讓他忽略了那條情報里,一個足以致命的前提。
日軍高層作戰會議。
戴局長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任何情緒,卻讓整個辦公室的溫度驟然下降。
“毛以言。”
他直呼其名。
“你的‘鐵公雞’,參加了日軍由大將主持的作戰會議,這件事,你知道嗎?”
毛以言猛地一愣。
作戰會議?
他腦中一道電光閃過,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分量。
他能說不知道嗎?
他不能!
在巨大的壓力下,他幾乎是出于本能,重重地點了點頭。
也就在這一刻,一直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鄭愛民,才回過味來。
日軍高層作戰會議。
他手里的王牌“唐明”,哪怕把命搭進去,也絕不可能踏進那種會議室的門。
中國人的身份,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他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嘴角嘗到了一絲苦澀。
戴局長沒有理會鄭愛民的表情變化,他的視線死死鎖在毛以言身上。
他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個中尉,竟然能列席由大將主持的最高級別作戰會議。
這個“鐵公雞”在日軍內部的價值和地位,遠遠超出了他最大膽的想象。
戴局長身體微微前傾,問出了那個致命的問題。
“開完會后,‘鐵公雞’傳回了什么情報?”
毛以言的聽覺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戴局長那張開合的嘴,和他自己的心跳。
我……我哪知道傳回了什么?
他什么也沒說啊!
我連他開會這件事,都是剛剛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