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藍》
文/殊娓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春末的傍晚,柯霓坐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廳里,無意識地用吸管攪動著一杯柚子味的氣泡冰萃,心情像杯子里亂竄的泡泡,難以平靜。
雨腳初斷,天色陰郁,窗外的鋁合金雨棚滴滴答答地落著水。
水滴砸進地面的坑洼,把倒映在積水上亮晶晶的燈光擊碎。碎光星星點點地蕩漾開來,很像點燃手持煙花棒時迸濺出來的小火花。
柯霓盯著璀璨的坑洼,無暇欣賞,只是敏感地揣測著:
光顧這家咖啡廳的顧客里,到底有多少人和她一樣,是過來參加海選比賽的選手。
比如,剛才和柯霓從同一家酒店出來,又一前一后走進咖啡廳的女生。
女生點單時,柯霓排在女生身后,她聽見女生柔聲細語地在和電話里的人聊某個項目的模型預測和夏普利值。
比如,那個坐在咖啡廳角落里的男生。
頭發像被大雨拍得東倒西歪的摩洛哥雛菊一樣蓬亂,咬著指甲,單手往筆記本電腦上敲著一串串代碼。
再比如,剛剛走進咖啡廳里的男生。
男生穿著寬松的短褲和洞洞鞋,像來度假的,人懶洋洋地往前臺的大理石臺面上一靠,滔滔不絕地點單。
男生說:“中杯冰美式,標準無糖;大杯香草拿鐵加冰,少糖,牛奶換成脫脂牛奶;大杯冷萃咖啡多加一份冰;中杯檸檬氣泡美式,不加冰,加標準糖......”
在男生說到第四杯的時候,負責點單的小姐姐不得不打斷男生,不好意思地問:“您可以說慢一些嗎?”
男生說:“哦,可以啊。”
柯霓安靜地聽著前臺發生的對話,聽見男生放慢語速,然后,一口氣點了十一杯種類和要求各不相同的咖啡。
整個點單過程中,男生沒有看過手機和擺在前臺的飲品單,記憶力驚人。
男生明顯是個E人。
等那十一杯咖啡的時候,他已經和前臺點單的小姐姐熱絡地聊起來。他說自己是打賭賭輸了,才會在這種涼颼颼的鬼天氣里被派出來買咖啡的。
點單的小姐姐提醒:“其實你可以點外賣的,這么多杯咖啡加起來只收一份配送費,一杯不到一塊錢,還是蠻劃算的。”
男生一擺手:“那群狗,不可能同意,他們就是想折騰我。”
說話的同時,男生順手拿起擺放在前臺的聯名款魔方,隨隨便便就給復原了。
用時十秒鐘,成功收獲了小姐姐的一聲驚嘆。
小姐姐說:“你已經是今天第二個復原這個魔方的人了。”
男生馬上詢問:“是么,我倆誰快?”
小姐姐笑著說:“對我來說都很快啊,一轉眼就拼好了,太神奇了。”
這是海選場地附近評價最好的一家咖啡廳,前臺小姐姐可能也察覺到今天顧客群體的改變,好奇地問男生,是不是又有什么電視節目要在這附近錄制。
柯霓往前臺那邊看了一眼。
男生特別臭屁地抬手摸了下后腦勺,神秘地搖搖頭,只說制作班底靠譜,肯定能在電視上播出,卻吊人胃口地不肯透露節目的具體名稱。
男生顯然和柯霓一樣,是參賽選手。
他們是來參加某電視臺推出的腦力競技真人秀節目的,現在正進行到第二輪的海選。
柯霓把視線從三階魔方上收回來。
魔方復原她幼兒園就會了,不難,有心的話誰都能學會,心情好的時候她還用這個方法和看著順眼的小男生搭過話。
但這次來參加比賽海選并非柯霓本意。
她對這類比賽有心理陰影,十分緊張,又沒辦法拒絕父母的期許。
柯霓的家庭背景比較特殊。
柯霓的父母在柯霓上高中的時候離婚了。
倒也沒鬧到雞飛狗跳、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算是理智衡量然后和平地分開。
關于柯霓的撫養方式,也算是父母認真商量過的結果。
柯霓的父親是大學老師,母親是經常跑國外的珠寶設計師。
基于雙方工作性質的不同,他們一致認為柯霓留在國內、跟在父親身邊才能擁有更穩定的受教育環境。
所以這么多年以來,柯霓一直是這樣生活的——
上學期間,柯霓生活在父親身邊;
寒暑假期,柯霓會去母親身邊。
柯霓的父母已經各自成家。他們偶爾會在柯霓過生日時碰個面、和柯霓一起吃個飯。也會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帶著柯霓去看望對方家里年邁的長輩們。
比起那些離婚后把孩子當成累贅互相踢皮球的父母,現在這樣的家庭關系,已經讓柯霓十分知足了。
為了維系這種家庭關系,她學會了某種利于父母之間友好往來的妥協和圓滑。
這次,柯霓的父親和母親難得統一戰線,一起勸說她參賽。
柯霓幾乎沒有拒絕的可能。
剔除柯霓自己的意愿,參加海選好像也沒什么不好。
柚子味氣泡冰萃里的冰塊融化了,咖啡味道變得很淡。
柯霓咬著吸管喝了兩口,不愿意順著當下的情景繼續回憶以前參加這類比賽的經歷。她拿起手機給林西潤打了個電話。
林西潤喘著氣接起電話。
柯霓靜了一秒:“你不會又在外面跑步吧,雨才剛停,這么自律的么?”
林西潤是柯霓的校友,也是這次的參賽選手。他說:“酒店的健身房二十四小時免費使用,我為什么要去外面跑?你到酒店了?”
柯霓午飯后就辦理了入住,已經獨自消化了半天情緒。
她沒提這些,只說自己現在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廳里。
林西潤說:“那你等我一下,我回房間換個衣服就去找你吃飯。”
在和林西潤通電話的幾分鐘里,柯霓余光瞄到剛才點了十一杯咖啡的男生提著一堆外賣袋子走出了咖啡廳。
她掛斷電話時,男生又折返回來。
前臺點單的小姐姐和男生開玩笑:“呀,這么快打賭又輸了?”
“哪能呢!”
男生用夸張的肢體語言邊比劃邊講述:
外面地面不平,他踩到水坑滑了一下,別的咖啡還行,中杯檸檬氣泡美式撒了他一腿。
“重新點一杯吧,不加冰,標準糖。”
小姐姐說:“好的。”
男生還在貧嘴:“幸虧我反應快,剛一跪下就站起來了,這要是把我帥氣的面龐給摔破相了,我還怎么上電視啊?”
前臺的小姐姐笑起來,和男生打聽,他參加的電視節目里有沒有明星。
柯霓沒再繼續聽。
她存了點看熱鬧的心態,想象著男生狼狽摔倒的樣子,可疑地抿起唇,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這個時候的柯霓還不知道,自己笑完,會和男生踩進同一個水坑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因為那個水坑而抱住一個陌生人。
幾分鐘后,林西潤打來電話:“我說,這條街以前是不是渴死過人?”
柯霓問:“怎么了?”
林西潤說:“走出來十幾步已經路過三、四家飲品店了,還想著突然出現嚇嚇你呢,根本找不到你在哪兒,那家咖啡廳叫什么名字啊?”
柯霓報了一串英文,然后說:“我去洗個手,你到了先在外面等我一下。”
柯霓洗過手,對著鏡子補了帶顏色的潤唇膏,理了理頭發。
走出洗手間,已經能透過掛著水珠的落地玻璃看見等在外面的林西潤了。
天色越來越暗,陰云不散,也許夜里還會有一場大雨。
林西潤穿了一身黑,雙手插兜站在咖啡廳外面的立牌旁邊,垂著腦袋,像是在思考。
他穿的外套是那種可立領的黑色沖鋒衣,拉鏈拉到最上面,連下巴都遮得嚴嚴實實,還戴了一頂黑色的鴨舌帽。
柯霓忍不住腹誹:
這么悶的天氣穿這么黑,這是來找她的,還是出來搞暗殺的?
跑步健身什么的倒是沒白練,身形看著確實比以前挺拔了不少,肩也寬了些。
她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往外面走。
不知道林西潤在想什么,聽見門上叮叮當當的風鈴聲也沒有要抬頭的意思。
又是在琢磨什么題目嗎?
柯霓步子放快了些,憋著一肚子的壞水想要嚇唬人。
她沒留意地面情況,快步走過去,在伸手欲拍林西潤的同時,一腳崴進了水坑里,整個人重心失衡地向前撲。
柯霓腦袋里閃現出一幀畫面,是剛才回咖啡廳重新買咖啡的男生的慘樣。
真是不該笑話別人的。
林西潤是柯霓的熟人,是個溫柔的老好人,她知道他肯定會伸手扶她一下的。
然而,柯霓想錯了。
面前從頭到腳包裹著一身黑的人根本沒動,柯霓剎不住,一頭撞進那個人的胸膛上,鼻子和下頜撞得生疼。
要不是她自己眼疾手快地抱住對方,真的可能會摔倒。
柯霓捂著鼻子,想質問林西潤,到底什么樣的題目能讓他見死不救。
她怨憤地抬起頭,卻看見一雙意料之外沉靜的眼睛。
......他不是林西潤。
對方沒動,也沒說話,只是從沖鋒衣外套高立的衣領里挪出了略微緊繃的下頜,垂著眼瞼,靜靜地看著柯霓。
柯霓的另一只手還扶在人家胸前。
她愣了一下,斂起準備怪罪朋友的情緒。
撞得酸疼的鼻子漸漸恢復嗅覺,她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鼻尖縈繞著陌生的香水味,像某種泛著淡淡苦味的草本植物和薄荷混合的味道,倒是挺好聞的。
柯霓收回手,連著后退兩步:“不好意思,抱錯人了。”
對方還是什么都沒說,點頭,然后轉身走了,甚至他那雙插在褲子口袋里的手自始至終都沒有拿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