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五子棋的那伙人里有選手嚷嚷:“快下吧求求了!想什么呢咱又不是贏房子贏地!”
隔壁化妝桌前的化妝師溫聲叮囑正在化妝的女選手:“粘睫毛的膠水有點刺激性,最好不要睜開眼睛。”
外賣員從遙遠(yuǎn)的化妝間門口探頭,中氣十足地喊著:“手機尾號331曲女士的外賣。”
工作人員高聲回答:“我的我的,放門口柜子上就可以,謝謝啊!”
柯霓對化妝間里的嘈雜置若罔聞,她機械地轉(zhuǎn)過頭,看向景斯存的方向。
恍惚幾秒鐘。
目光才聚焦。
柯霓逐漸反應(yīng)過來景斯存是在問什么。
她不喜歡被看穿。
尤其不喜歡坐在滿是聰明人的場合里,再被聰明人看穿。
有人從通道盡頭跑來,高跟鞋砸在瓷磚上的聲音像急促的鼓點。
鼓點停在柯霓和景斯存旁邊。
跑過來的攝影助理說:“化好妝的選手可以跟我過來了。”
過道對面,剛輸了五子棋的選手罵罵咧咧地收起手機。
四五個人一起起身跟著往里走。
景斯存凝視柯霓,沒動。
他似乎在等答案。
柯霓沉默且抵觸地瞪著景斯存。
最后一位選手已經(jīng)邁進(jìn)通道里,景斯存仍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柯霓先站起來。
她整理裙擺時動作一頓,把滲出血絲的拇指藏進(jìn)掌心,握了握拳,幾乎是嘆息著回答:“你不會明白的。”
說完,柯霓繞過景斯存,追著前面的交談聲和腳步聲走進(jìn)通道里。
攝影棚里已經(jīng)布好了燈光,選手們依次走過去拍照。
攝影師很有耐心,會給正在拍攝的選手示范應(yīng)該做什么樣的姿勢,也會告訴選手這個姿勢要不要笑。
景斯存姍姍來遲,卻被攝影師一眼看中,讓他先拍。
選手們開著玩笑:“怎么著,先找個顏值高的給我們打樣啊?”
攝影師笑道:“都高,都高。”
景斯存拍照的時候柯霓就在旁邊看著。
他的白襯衫沒有像在化妝間初見時那樣大敞著衣襟,扣子只解到第三顆,扣眼里別了些亮晶晶的掛飾。
他坐在燈光里,按照攝影師的指示揚起下頜,垂著眼瞼看向攝像頭。
其他等候的選手在討論景斯存的長相。他們說他明明可以靠顏值,非要靠腦子。
之前在酒店餐廳遇見過的、從小移民到海外的妹妹說:“OMG,so charismatic!”
妹妹用帶口音的中文表示:
為什么在給她科普景斯存的時候從來沒人說過景斯存這么帥啊,“這很重要。”
旁邊的人調(diào)侃:“Zoe,你是回來參加比賽的還是回來認(rèn)識帥哥的?”
妹妹一秒正色:“比賽。”
“不像啊哈哈哈哈。”
“昨天你輸給我了!”
柯霓聽見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從景斯存的顏值變成了對加強版井字棋的討論。
敗將反駁說:“先手必勝啊,我先走的話我也能贏。”
Zoe認(rèn)真說:“你可以說,先手優(yōu)勢。如果你玩得足夠好,會是平局的。”
這群聰明又耀眼的人吶......
柯霓垂頭看看拇指指甲旁的那道血痕,傷口太過細(xì)小,看起來已經(jīng)快要愈合了。
是什么時候弄的?
柯霓再次看向正在拍照的景斯存。
他看見了?
柯霓的確是不開心。
報名海選非她本意。
之后參加并通過第一輪海選比賽、參加并通過第二輪海選比賽......
甚至簽訂節(jié)目錄制合同,最近和林西潤、馮子安一起被父親推薦到計算機專業(yè)的教授那里去聽國外腦力比賽的分析......
這些都令柯霓不開心。
“你怎么總是不開心?”
景斯存的話,像柯霓在父親家里品嘗過的某種白茶。
初品時清淡,漸漸在喉嚨里沁出一絲回甘。
但柯霓還是感到一種寂寞的失落:
為什么是景斯存在問?
她和景斯存一共才見過幾面?
他們才說過幾次話?
屈指可數(shù)的對話里,除了客氣的寒暄還剩下什么內(nèi)容?
為什么偏偏是最不可能理解她的人洞悉到她的情緒?
為什么......
攝影師說:“很好,再來一張,OK,換下一位來吧。”
景斯存離開攝影布景,往等候區(qū)域這邊走來。
柯霓和景斯存有過一秒或者更短的視線接觸,倏地收回視線。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宣傳照拍攝后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做,如果沒有要等的同伴,他們是可以像何摯那樣直接離開這里的。
景斯存和柯霓擦肩而過,往后面的通道方向走過去。
柯霓漫無目的地直視攝影棚里的支架,沒有回過頭。
她不是宋弋,不習(xí)慣交淺言深。
叫Zoe的妹妹已經(jīng)站到鏡頭前,按照攝影師的指導(dǎo)做出動作、露出笑容。
之后是和Zoe玩得熟的兩個人,再然后,才到柯霓過去拍攝。
柯霓以為景斯存早已經(jīng)回去了,在她做某個動作時,卻忽然過道里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是Zoe他們的聲音:“景,Eat together?”
景斯存淡笑著回答:“Rain check.”
攝影師打了個響指提醒柯霓:“表情放松,笑一笑。”
柯霓有些不太妙的預(yù)感——
果然,她拍攝完宣傳照離開攝影棚后,在通道里與靠在墻邊看手機的景斯存相遇。
柯霓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往前走著。
景斯存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又隱匿在亂哄哄的化妝間里。
但柯霓知道景斯存還在她身后。
她有點心慌。
想到心理醫(yī)生笑著說過的話:柯霓同學(xué),你藏了一個秘密嗎?
是的。
柯霓藏了一個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
心理醫(yī)生也不行。
柯霓避開化妝師們忙碌的身影,邁過那些堆在地上的紙箱或者其他物品。
側(cè)身時,柯霓瞥見走在她身后的景斯存,于是更加心慌意亂地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每一面化妝鏡都亮著一圈白色燈泡,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個個長方體的數(shù)字“0”。
多年前,柯霓的奧數(shù)班老師用磁吸火柴棒教具在白板上拼出“8008”的字樣。
“同學(xué)們,現(xiàn)在老師用火柴棒拼出這個數(shù)字,如果讓你移動兩根火柴棒,這個數(shù)字最大可以變成幾呢?”
幾周后,柯霓的父親在書店里給柯霓看了一模一樣的題。
柯霓當(dāng)時說了謊話。
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就在柯霓即將走出化妝間時,景斯存的聲音從背后響起:“柯霓。”
柯霓猛然轉(zhuǎn)身:“我都說了你不會明白的!為什么還要問!”
景斯存很平靜,體恤地給柯霓留了兩三秒緩沖情緒的時間。
他看著她:“這個我們稍后再聊,我叫你是為了提醒你換衣服。”
柯霓無話可說。
她的確是忘了......
柯霓不得不捏著兩側(cè)滾燙的耳垂,折返回更衣室換衣服。隨后,她又想到要去取出放在存放柜里的帆布包。
化妝桌的角落里還放著牛皮紙袋,里面是何摯買的漢堡套餐。
負(fù)責(zé)柯霓的化妝師剛忙完,正在用手機瀏覽外賣頁面。
柯霓詢問:“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吃這個,我看那邊有微波爐可以加熱。”
柯霓把漢堡套餐送給了化妝師,再走出化妝間時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許多。
景斯存還沒走,等在化妝間門口。
柯霓嘆了口氣,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脾氣發(fā)得毫無道理。
景斯存只是聰明而已,又不會讀心術(shù)。
哪怕他生了雙可以察見淵魚的眼睛,也沒辦法輕而易舉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
是她自己反應(yīng)過激了。
景斯存不該成為她宣泄情緒的對象。
柯霓說:“抱歉。”
景斯存看起來沒有任何負(fù)擔(dān):“沒事。”
無緣無故發(fā)脾氣令柯霓有些愧疚,她想要緩和氣氛:“你幫我保密吧,漢堡的事能不能不告訴何摯?”
景斯存回答:“可以。”
柯霓謝字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景斯存繼續(xù)說,“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
“回答一個問題。”
“......”
柯霓跟在景斯存后面邁進(jìn)電梯里,看著景斯存按在一層數(shù)字上的指尖:“如果是去拍宣傳照前的問題,我的答案不變。”
化妝間在三層,十秒鐘后,電梯抵達(dá)一層,金屬門向兩側(cè)敞開。
電梯外面有等著上樓的人。
柯霓被迫往景斯存身旁擠了一步,擦著景斯存的手臂走出電梯間。
外面還在下雨。
用手機軟件叫出租車的時候,柯霓聽見景斯存問她:“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明白?”
就是會知道啊。
柯霓想起坐在奧數(shù)班里,高舉手臂,準(zhǔn)備搶答的自己。
奧數(shù)班老師說:“柯霓同學(xué)已經(jīng)想到答案了,你來試試。”
柯霓記得自己信心滿滿地走到講臺前,移動了兩根磁吸火柴棒的教具。
后來奧數(shù)班老師講解:答案還停留在四位數(shù)的同學(xué),思維定勢問題真的很嚴(yán)重。
當(dāng)時的柯霓驚慌失措地看向老師......
有司機接單了。
手機上顯示著:出租車將會在三分鐘后趕來。
柯霓收起手機,閉了閉眼睛:“景斯存,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柯霓說:“火柴棒拼成8008,移動兩根,數(shù)字最大能變成幾?”
景斯存不解地看了柯霓一眼,似乎在思忖她問這個問題的目的。
但他真的非常聰明,只問過柯霓,在她的題目規(guī)定中數(shù)字1由幾根火柴棒組成。
柯霓回答過兩根后,景斯存用了幾十秒的時間思考,然后給出答案。
“811108。”
即便有過心理準(zhǔn)備,柯霓胸腔里還是傳來一下刺痛。
她苦笑著說:“你知道我的答案是多少嗎?9880。甚至不是9988,這就是我說你不會明白的原因。”
雨腳如麻,柯霓叫到的出租車停在不遠(yuǎn)處的路口等待紅燈。
柯霓胸悶,不打算再繼續(xù)聊下去。
景斯存盯著柯霓看了會兒,忽然問:“這是你什么時候的答案?”
柯霓看著出租車的方向:“小學(xué)......”
景斯存說:“你在用小學(xué)的你和讀大三的人做比較?”
柯霓錯愕地轉(zhuǎn)頭。
好像多年來束縛她靈魂的魔咒,突然被撬開了一個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