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接連響了幾聲。
柯霓收到微信消息。
有一些來自林西潤,其他的均來自柯霓的閨蜜。
柯霓先點開了和閨蜜的對話框。
閨蜜也在關心柯霓的比賽結果,還貼心地詢問柯霓,參加這么硬核的選拔比賽有沒有緊張、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過飯。
閨蜜開玩笑地說要給柯霓點一份烤腦花和六個核桃的外賣,好好補一補大腦。
柯霓笑著給閨蜜回了幾句,還發了個小拳拳捶胸口的表情,這才點進和林西潤的對話框。
“柯霓,幸虧你沒和我們一起打車回學校。”
“馮子安和朱也學長在出租車上吵起來了。”
“尷尬。”
據林西潤說,朱也學長在第二場比賽里成績很不理想,極有可能是他們那邊倒數幾位完成比賽項目的。
估計是過不了海選了。
因為這個,馮子安一直在挖苦朱也學長。
柯霓幾乎能想象到馮子安歪著嘴角嗤笑的煩人樣子。
再老實的人也受不了啊,不吵起來才怪。
第二場比賽是障礙迷宮。
朱也學長自己說過不擅長記憶類的項目,再加上現場計時的高壓氛圍,難免會影響心態。
不是所有人都像景斯存那樣天資卓越的......
景斯存還有時間看別人!
看什么看!
想到這兒,柯霓又拍了無辜的枕頭一掌。
柯霓分別給閨蜜和林西潤回了幾條信息、聊過幾句。他們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對話漸漸變成不需要再回復的表情包。
她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側頭,看著枕頭上被她拍扁下去的痕跡。
柯霓對景斯存積怨頗深。
但柯霓也知道,恐怕連她自己,也是為自己的心理陰影推波助瀾的肇事者之一。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趴在門縫往客廳里偷看的柯霓膽戰心驚,她明白父母是因為自己才爭吵,難過得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吃早餐時,柯霓用盡渾身解數,夸張地講起在她各種培訓課程里發生過的趣事,也講起老師們對自己的夸獎。
柯霓知道自己在說這些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最開心。
她希望他們開心。
柯霓不敢再表現出自己的疲憊,每天都裝成精力充沛和對課外補習班感興趣的樣子,就這樣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某個周末,珠心算課程下課后,柯霓跟著父母一起逛了書店。
書店里總會有一些思維開發類的書籍,上面印著各種挑戰性題目。
柯霓的父親翻到一道關于移動火柴棍的題目,看了許久,向后翻看,笑著搖搖頭,又翻回到題目那頁。
父親問柯霓:“霓霓,你看看這道題。”
柯霓清楚那道題的答案。
奧數班的老師以前講過,她幾乎沒有思索,脫口而出。
父親面露詫異。
母親翻到后面的答案頁,驚喜地說:“我們霓霓這是答對了呀!真厲害!”
父親的聲音里都是喜悅,蹲在柯霓面前:“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柯霓在父親熱切期盼的目光里說了謊話。
她回答:“是。”
這是柯霓在無數個睡不著的深夜想起來都會后悔的事情。
是她自己,給了父母她是“仲永”的錯覺,也給自己套了一道沉重的枷鎖。
父親高高興興地和母親商量:“有個活動我本來不打算帶著霓霓參加了,現在看來還是要去的。下星期五的晚上你把時間空出來,我們一起帶霓霓過去看看。”
柯霓父親說的是銀行組織的活動:
購買銀行的理財類保險,就能贈送記憶大師帶教的課程。
那位記憶大師參加過什么國際比賽,名聲吹得很響亮。
柯霓和其他參加活動的孩子一起被帶去隔壁房間時,柯霓的父母正坐在禮堂里,聽一位工作人員滔滔不絕地演講——
“同樣的知識點,別的孩子需要花三天時間才能背下來,而上過記憶課程的孩子,只需要花幾分鐘就能牢牢記住。”
“中考、高考都是分水嶺,您希望您家的孩子輕輕松松地走到分水嶺還是精疲力盡地走到分水嶺呢?”
......
柯霓被帶到的房間里展示了二十多個詞語,類似于“花朵”“叢林”“天空”“樹葉”這樣的,整齊地排列在投影的屏幕上。
工作人員在帶著柯霓以及其他孩子朗讀,給他們用詞語編故事以便他們記住,先背下來的孩子還能吃到零食。
經過漫長的背誦過程后,拿著秒表的工作人員挨個走到他們面前,檢查。
柯霓在工作人員說開始后又讀了一遍詞語,然后開始背誦。
工作人員是個笑容親切的小姐姐,說柯霓只用了五十三秒的時間就把詞語背完了,特別棒,溫柔地給柯霓鼓掌,還給柯霓曲奇餅干吃。
再回到父母所在的會議室,被夸獎過“特別棒”的柯霓和其他孩子一起背誦了那些詞語,也像在隔壁房間練習過無數次的那樣,在家長點到某個詞語時,說出上下左右的詞語。
家長們目光灼灼。
背誦之后,家長們開始詢問各自的孩子用了多久記住詞語。
坐在柯霓一家三口旁邊的孩子說自己用了六十二秒,然后她的媽媽高興地擁抱了她,還說了很多夸獎的話。
那時候的柯霓才上小學二年級,根本沒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她在現場氣氛的帶動下,沾沾自喜地和父母匯報說,自己只用了五十三秒的時間就把全部詞語給背下來了。
回到家后,父母不知道在和誰講電話,說著柯霓的驚人表現。
父親問:“霓霓,你用了多久記住那些詞?”
柯霓說:“五十三秒。”
柯霓也隱約有過些懷疑:自己真的是用五十三秒記住的嗎?
她吃著父母買給她的KFC全家桶,在父母自豪的交談聲中跟著一起高興起來,忽視掉了自己的敏感。
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柯霓還是要上一堆課,也還是會在每星期五晚上準時觀看景斯存參加的知識競答節目。
她看著他一路過關斬將,最終輸給一個女生,得了節目的第二名。
那檔節目的收視率不錯,轉年又錄制播出了第二季。
景斯存沒再參加,只有第二季的第一期節目播出前夕被邀請接受過一次訪談。
柯霓獨自看完了訪談。
和柯霓同齡的景斯存坐在電視屏幕里,主持人舉著麥克風,問景斯存有沒有參加過什么興趣愛好班。
景斯存說:“沒有。”
柯霓一愣。
然后柯霓聽見景斯存淡笑著分享:“以前我爸媽帶我去過一個很滑稽的記憶類課程宣傳,感覺挺坑人的。”
主持人問:“哦?為什么說是滑稽和坑人呢?”
景斯存在采訪里復述了那些工作人員的行為,他像解謎一般,一步一步地拆解了那些工作人員偷換概念忽悠人的方式。
柯霓汗毛豎起。
她盯著電視屏幕愣神良久,久到手里的冰棍融化掉都沒有察覺。
明明吹著空調,卻覺得胸腔里堵了一團粘稠滾燙的霧。
她感到難以呼吸。
震撼,驚訝,挫敗,嫉妒,排斥......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柯霓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差距的。
她根本就不夠聰明。
哪怕上再多補習班,她也不會變成景斯存那樣的存在。
柯霓對景斯存的感情很復雜。
是景斯存的出現,讓柯霓的父親意識到柯霓的不足。
她厭惡他的存在。
她厭惡天賦異稟。
但她更厭惡自己,厭惡自己不能識破騙子們的詭計,也厭惡自己無法變成“仲永”或者另一個景斯存。
但現在,更令柯霓在意的是:
她似乎沒有辦法把電視里的形象和景斯存的真人徹底融合拼接。
她在和他對視時,并沒有強烈厭惡的情緒。
門外一陣嘈雜的對話聲打斷了柯霓的思考。
有幾個男生邊對話邊從柯霓的房門前經過,走廊里隱隱傳來開門、關門聲。
然后那些夾雜著“計時”“成績”這類字樣的嘈雜聲消失了。
房間重新陷入安靜。
柯霓在酒店的床上睡著了,夢里又遇見陰魂不散的人。
柯霓夢見自己參加過的節目,也夢見被自己途放棄掉的那場比賽。
夢里她的對手不是有速算神童稱號的申敏,而是穿著浴袍的景斯存。
這個夢很糟糕。
柯霓睜開眼睛,發現外面的天氣更糟糕。
外面又在下雨,雨勢比昨夜還大。
外賣評分最高的咖啡廳和燒烤柯霓都已經嘗試過了,決定在酒店的餐廳解決晚餐。
參加這次海選比賽的選手們大多已經退房離開酒店,樓下的休息椅里不再三三兩兩地癱著身影,餐廳里的食客也稀稀落落。
宋弋坐在酒店餐廳里,點了個辣椒炒肉,把菜單遞給戴凡澤:“我在現場找了老半天也沒看見柯霓的影子,肯定是在你們那邊比的,阿摯,你看見她沒有?”
何摯下午緊張死了,哪有心情看別人:“景哥在哪我都沒看到......”
戴凡澤把手指向菜單,在服務員“是要紅燒茄子嗎”的詢問聲里慢慢把手指落在紅燒茄子下面的黑椒小排上。
服務員:“......好的,黑椒小排。”
宋弋往黑椒小排的圖片上看了一眼,咽下口水,不死心地轉頭去問景斯存:“這位大佬,你總不至于緊張到不看人吧?沒瞧見過柯霓?”
景斯存說:“沒有。”
宋弋蹙眉:“難道柯霓不是來參加海選的?不能吧。”
戴凡澤好不容易點完菜,把菜單遞給何摯:“你到底為什么對人家那么感興趣啊,非要和人家交個朋友嗎?”
宋弋正準備說什么,視線突然被剛走進餐廳的人影吸引了。
宋弋張著嘴。
景斯存順著宋弋的視線掃過去,看見柯霓一個人坐在了離他們不遠的雙人桌位里。
柯霓環視四周,想看看負責點菜的服務員身在何處。
轉頭,又撞上了景斯存的視線。
真的是陰魂不散啊。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他身上看去,確定他不像夢里那樣敞著浴袍的衣襟,而是穿著寬松的黑色短袖。
皮膚挺白。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么,柯霓皺眉。
幸好服務員在這個時候拿著菜單走過來,緩解了她的尷尬情緒。
柯霓點了一菜一湯,再轉頭,發現不止景斯存在看她。
他那一桌四個人都在看著她。
他們有病嗎?
嘲諷低段位菜狗子還需要組團一起嗎?
柯霓不認識別人,只看景斯存。
但景斯存的眼睛......
有種看久了就會在他瞳孔里陷落的錯覺。
柯霓不自在地往景斯存旁邊瞥了一眼,然后,被她瞥到的男生突然笑容滿面地站起來,大步向她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