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散腦袋里的想法,姜漁低下頭,繼續寫日記。
寫著寫著,她又忍不住瞄向傅淵,幾次三番之后,傅淵放下了書。
“說。”
姜漁正等他這句話,立即道:“殿下,你為何不愿意見公主?”
她今天答應了公主要帶她見皇兄,卻沒能幫到忙,心里一直過意不去。
再加上傅淵這些天吃好喝好,對她格外寬容,她沒細想就問了出來。
傅淵看她一眼,倒沒生氣,似笑非笑說:“你才認識她一天,就想替她說話了?”
姜漁無辜地說:“沒有呀,我只是隨口一問,殿下不愿意說就算了。”
大約她太久沒打探出情報,廢物皇弟向她問責了吧。
傅淵不去計較,隨手翻過一頁書,漫不經心說:“先皇后懷和貞時,陛下遠征盈州。”
“不日東風驟起,火燒敵營,陛下大破敵軍。因此傅盈尚在胎中,祖父便為她取了這個名字,認為她是有福之子,將保佑陛下全勝而歸。”
“祖父病逝之日,特地叮囑陛下,萬不可虧待和貞。此生若無意外,她都將平安度過,陛下不會因我和母后的緣故過分遷怒她。”
姜漁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遠離他,傅盈就是安全的。
斟酌少許,她開口:“可是殿下,這些話你都沒跟公主說過吧?在她心里,一直覺得是她太沒用幫不到你,所以你才不愿意見她。”
傅淵卻笑了一聲,慢悠悠道:“她說錯了嗎?”
“……”
傅淵說:“她確實什么都做不了。沒用的人,就該離開長安。”
過了會,姜漁小聲說:“我算有用的嗎?”
傅淵翻頁的手一頓。
“有用如何,沒用如何?你想留在長安,留在這里?”
“不可以嗎?”姜漁說,“我覺得王府挺好的。”
雖然早晚要走,但至少現在,她真心這么覺得。
傅淵閑閑地支著扶手,聞言慢抬眼眸,卻懶得追問。
凡天下的鳥兒,沒有哪個愿意待在籠子里,天下之人,亦不會有甘愿被囚禁在此的。
她若愿意,必心懷不軌。
……
房間再度歸于寂靜,唯余燭影搖曳。
姜漁寫完最后一個字,收筆。
自娘親死后她便養成寫日記的習慣,首頁是當初她給自己的誡語:【獨善其身,得過且過】。
后面多是瑣碎日常。
直至最后,她意識到自己活在書里,首先記錄下有關她自己,以及傅淵的結局。
那個她不愿再讀第二遍的結局。
姜漁深嘆口氣,不忍多看,合上本子,放進匣子里。
見她困倦,傅淵滅了燭火,隨她一同歇息。
*
【成武二十年,大魏敗于夜國,和貞公主遠嫁和親,雙方締結盟約,夜國宣稱休戰。
然,翌年年末,公主無故暴斃,夜國撕毀盟約,再犯大魏邊境。
成武二十二年,廢太子弒父殺兄,篡奪皇位,改年號為熙寧。過繼蕭氏血脈于膝下,立為皇太子。
其后三年,數度征戰,屢戰屢勝。
熙寧四年,傅淵最后一次御駕親征。這一次他徹底將夜國逐出大魏疆土,夜國國都淪陷,從此向大魏俯首稱臣。
軍旗自夜國王都揚起之時,十萬大軍列陣,迎回公主尸骨。
四月,帝率軍凱旋,天罕見下起大雪。
就在這大雪中,傅淵吐血身亡,自馬背跌落,墜入懸崖,尸骨無蹤。照夜玉獅子悲痛長鳴,隱入山野林間,不復露面。
六月,丞相赫連厄遵先帝圣旨,扶持太子繼位,輕徭薄賦,與民生息,獨不令世人緬懷先帝,為其謚號作“厲”。
此后八十年,邊境無戰亂,大魏再無公主和親。】
*
天剛蒙蒙亮,姜漁就醒了。
難得她醒的時候傅淵還在,他站在床畔回頭,神色清明,像醒了很久,或是沒睡。
她嘟嘟囔囔地問:“什么時辰了?”
傅淵:“卯時三刻。”
姜漁痛苦地窩進被子。
傅淵又說:“不想進宮,可以不去。”
姜漁掙扎地伸出胳膊:“不行,淑妃娘娘要我過去,說不定這還是陛下的意思,我要不去陛下怪罪怎么辦?”
傅淵不置可否:“不想去就待在這,沒人能怪到你身上。”
姜漁望向他的臉,那雙漆黑的眸子平淡如常,仿佛再大的風浪都掀不起波瀾。
她忽然意識到,殿下并不是在開玩笑或說反話,只要她說不想去,他就真的有辦法。
“……算了,早晚要去的,擇日不如撞日。”
糾結之后,姜漁還是爬了起來,沒病沒痛的,她總不能因為賴床就任性不去吧。
外屋的文雁聽到動靜進來侍候。姜漁本以為來的會是連翹,但也沒說什么,心想大概是進宮比較正式所以文雁親自來了吧。
然而事實上,此刻文雁看著兩人相處,心情漸漸沉重。
早在殿下十七歲時,帝后便欲為他指婚,挑的都是長安城中門第、相貌樣樣出色的女郎,可殿下從未提起半點興趣,通通拒絕。
那時他們都以為,殿下還年少,不懂情愛。
可現在他都成了婚,這么好一個王妃放在眼前,他怎么就是……!
文雁決定稍后就去找負責采買的丫鬟,今日由她接替對方出去,順便找陶大夫來替殿下看看,萬一有何隱疾,趁早治。
打定主意,她收斂神色,伺候姜漁梳洗。
傅淵就在旁邊看著。
不多時有人送了早膳過來,是姜漁先前教過的菜,因此做的還好。
兩人一同沉默地吃過飯。
姜漁起得早,還有心事,胃口平平。倒是傅淵,吃飯的動作不見得多快,可轉眼的功夫一桌菜就全進了肚子。
姜漁嘆為觀止。
待傅淵走后,她便收拾進宮。
許久未出王府的門,再次看到外面的世界,竟沒有分毫懷念。
她帶著連翹上了馬車,車輪滾滾,駛向皇宮。
*
淑妃所在為昭陽宮。
姜漁跟隨宮人,甫一踏進去,就聞到清幽沁脾的香氣。
她不多張望,規規矩矩過去行了禮,頭頂傳來淑妃含笑的聲音:“坐吧,不必拘禮。”
她應聲落座。
淑妃一襲玉色宮裝,外罩月牙素羅廣袖長衣,單手支頤,好整以暇望著她。那雅黑云鬢間,并無過多裝飾,唯有幾朵翠鳥羽似的宮花,恰如其人,清雅而奪目。
有宮人呈了茶上來,淑妃笑吟吟抬手,素指輕點:“小漁,你還沒嘗過這個吧?今年新貢的蒙頂石花,你會喜歡的。”
姜漁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硬是面不改色道:“謝娘娘賞賜。”
茶湯明澈若春水,未及品嘗,香味已撲鼻。入口醇厚甘潤,回味清甜,唇齒留香,確實是姜漁喜歡的味道。
她沒有掩飾,向淑妃稱贊這蒙頂石花茶,淑妃便與她談論起沏茶的要領。兩人的話題越走越偏,姜漁不免納罕:
今日淑妃喚她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要說最奇異的,當屬錢嬤嬤的事,淑妃好似全然忘了這個人,竟半點不曾提及。
沒等姜漁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身后有人通報——
“皇上駕到!”
她忙起身行禮,淑妃也擱了茶盞,慢慢悠悠起身。
“都免禮吧。”
一道低沉的聲音從耳畔掠過,成武帝大步走到主位坐下,擺手示意她們平身。
淑妃坐下替成武帝奉茶,姜漁觀察形勢,也跟著坐下。
這次離得近些,看得也更清楚了。
成武帝正值壯年,面容俊朗堅毅,和傅淵有三分相似,只是傅淵少了些剛硬,多了些秀逸風流。
成武帝喝了茶,夸贊淑妃兩句,轉向姜漁道:“在王府過得如何了?若有短缺之處,只管提出來。”
成武帝態度和藹,如話家常,姜漁料想他不愿聽場面話,措辭回答:“回父皇的話,王府一切都好。只是夏日快到了,王府去年尚未儲備冰鑒,可否斗膽請父皇賞賜些呢?”
果然成武帝和顏悅色:“這有何難?鄭福順,還不快命人準備。”
皇帝身側內侍忙連聲應下,笑著道:“是,陛下,奴才這就吩咐他們。”
淑妃輕笑一聲,說:“哪用得著陛下操心?臣妾早已著人備著了,就等送給梁王妃呢。連這蒙頂石花茶,陛下才賞了臣妾一季的量,臣妾都分了大半出去呢。”
皇帝失笑:“朕的茶不是也被你奪了去嗎?也罷,你喜歡,就讓底下多貢些過來,免得埋怨朕薄待你。”
姜漁:“……”
她不應該在這里。
好歹成武帝想起還有她這么個人,轉回話題道:“朕聽聞梁王近況不錯,連用膳都增添少許,可有此事啊?”
姜漁垂下眼睫,皇帝還真是無時無刻不監視梁王。
她答道:“是,確有此事。今春和暖,想來是這個緣故,梁王殿下胃口好了不少。”
皇帝大悅,又接連賞賜她許多東西,并吩咐:“鄭福順,通知梁王府的侍衛,王妃無需隨梁王一同禁足,可自由出入,任何人不準阻攔。”
姜漁起身拜道:“謝陛下隆恩。”
皇帝令她平身,接著與她閑談有關梁王的事。
問她梁王腿疾可有好轉,是否再有服用寒石散,她盡皆如實回答。
一來二去,她逐漸明白,此次進宮確非淑妃之意,而是成武帝的要求。
沒多久,成武帝有事離去,淑妃隨意和她聊了兩句,也就放她走了。
帶著滿滿幾箱賞賜,姜漁踏上回府的路。
陰云蔽日,天氣涼爽,她卻后知后覺,后背全是冷汗。
*
別鶴軒內。
赫連厄正站得筆直,匯報道:“王妃已經出宮了,她這回比想象的順利,陛下看上去很喜歡她,還準許她自由出入王府。”
連他進王府都只能走密道呢。
傅淵扯了下嘴角,略帶諷意:“她倒是會討陛下歡心。”
赫連厄嘴快,下意識接:“難道就不討您的歡心?”
傅淵面無表情,眼里冷得掉渣。
赫連厄訕笑:“誒呀,開玩笑,開玩笑嘛。”
話雖如此,他偷瞄了眼傅淵身前原封不動的午膳,忍不住想:王妃不在連飯都吃不下,這還不叫掛念嗎?
他揣測得起勁,傅淵緩緩道:“喜歡吃青菜豆腐嗎?”
赫連厄:“……應該,還行?”
傅淵唇畔溢出一絲冷笑:“賞你了。”
赫連厄不明所以,坐下,提筷。
然后沉默。
“要不,我還是回自己家里吃午飯吧?”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