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謹(jǐn)身殿。
朱元璋盤腿坐在榻上。
他面前擺著剛出爐的芝麻燒餅,熱氣騰騰。
老頭子也不用筷子,伸手掐斷一根嫩白的大蔥,往那一碟子黑乎乎的甜面醬里一懟,帶起一大坨醬。
咔嚓。
脆生生的蔥白進(jìn)了嘴,緊跟著是一大口燒餅。
老朱腮幫子鼓著,嘴角掛著醬汁,嚼得那叫一個香。
這哪像是洪武大帝,活脫脫就是鳳陽老家剛下工的農(nóng)老漢。
“報(bào)——”
殿門被人一把推開。
錦衣衛(wèi)指揮使蔣瓛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來。
“皇爺!亂了!外頭全亂了!”
蔣瓛腦門全是汗。
朱元璋嚼東西的腮幫子沒停,大手抓起手邊的帕子胡亂抹了把嘴。
“慌什么?”老朱聲音渾厚,透著股漫不經(jīng)心,
“北元打過來了?還是黃河決口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大呼小叫成何體統(tǒng)。”
“是應(yīng)天府……是長孫殿下!”
蔣瓛趴在地上,聲音發(fā)抖:
“殿下把應(yīng)天府衙的大門給卸了!殿下的人,拉了十幾大車的尸首進(jìn)城游街!那都是趙家別院挖出來的,那是……那簡直是人間煉獄啊!”
老朱動作一頓,隨后又把剩下半截蔥塞進(jìn)嘴里。
“哦。”
他吞咽下去:“殺幾個人,游個街,多大點(diǎn)事。咱大孫這是給那幫貪官上眼藥呢。老百姓愛看熱鬧,等看夠了,也就散了。”
在他看來,這都不是事。
只要孫子高興,把應(yīng)天府拆了又如何?
“散不了啊皇爺!”
蔣瓛抬頭,眼珠子通紅:
“人太多了!鼓樓大街、朱雀大街全是人!卑職回來的時候,至少四五萬百姓把府衙圍成了鐵桶!后面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里擠!”
“百姓們紅了眼,喊著要?dú)⑷藘斆∧锹暲税迅玫耐咂颊鸬猛碌簦 ?/p>
“錦衣衛(wèi)擠不進(jìn)去!那三千東宮衛(wèi)率雖然在,可人潮太擠了,萬一……萬一有人趁亂丟石頭,或者藏著此刻……”
咣當(dāng)。
朱元璋一下站起來,原本那副慵懶的老農(nóng)模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煞氣。
“你說多少人?”
“四、四五萬……”
“把咱大孫圍在中間了?”
“水泄不通……”
嘩啦!
朱元璋一腳踹在面前的御案上。
厚重的紫檀木桌案翻滾著飛出去。
“混賬東西!”
老朱在殿內(nèi)來回暴走響。
“三千人夠干什么吃的!幾萬個紅了眼的,要是發(fā)生踩踏怎么辦?要是有人推搡怎么辦?咱大孫才剛回來幾天?!”
他不在乎百姓鬧事,更不在乎死幾個貪官。
但他怕亂。
亂就是失控。
那可是他的大孫!
是他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心頭肉!
要是讓這幫泥腿子或者是哪個不長眼的給碰掉一根頭發(fā)……
朱元璋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
“那個孔家的小崽子呢?”
“在……在府衙里頭,被殿下拿槍指著腦袋。”
“不管他!”
朱元璋大手一揮:“那小崽子死了也就死了,正好給天下讀書人提個醒。但咱大孫不能出事!”
“傳旨!”
“讓藍(lán)玉那個殺才立刻滾去大營!點(diǎn)齊五千……不,點(diǎn)一萬精兵!”
“全副武裝,帶上強(qiáng)弩盾牌,給咱跑步進(jìn)城!”
蔣瓛嚇得差點(diǎn)癱在地上:
“皇爺……調(diào)京營進(jìn)城?還是藍(lán)大將軍帶兵?這……這怕是要引起更大的恐慌啊!那些御史言官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撞柱子死諫……”
“讓他們撞!撞死幾個咱給埋幾個!”
朱元璋幾步跨到蔣瓛面前來。
“告訴藍(lán)玉,兵進(jìn)應(yīng)天府,把府衙那塊地界給咱圍死!用人墻把百姓隔開!”
“誰敢趁亂往前擠,殺!”
“誰敢往咱大孫身邊湊,殺!”
“要是咱大孫今天在府衙擦破了一點(diǎn)油皮……”朱元璋聲音帶著尸山血海,“咱就扒了他藍(lán)玉的皮,再把那個狗屁孔家滿門抄斬!去!”
“遵……遵旨!”
蔣瓛帽子都顧不上扶,連滾帶爬沖出大殿。
朱元璋站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胸口劇烈起伏。
“暴君?”
“只要大孫沒事,咱就是把這天下的讀書人殺絕了,又能咋樣?”
……
城外,西山礦場。
雪下得大了。
往日里熱火朝天的煤山,今天靜得嚇人。
沒有開山鑿石的號子聲,沒有監(jiān)工揮舞鞭子的喝罵聲。
偌大的礦場上,三千多個黑乎乎的身影,站在風(fēng)雪里。
他們沒干活。
手里也沒空著,每個人都攥著一把用來刨煤的鐵鎬。
那是開山鎬,鎬尖磨得锃亮,透著一股子冷硬的寒光。
三千人,站成了幾個方陣。
沒人說話,只有風(fēng)吹過衣角的撲啦聲。
幾千雙眼睛,死死盯著那條通往南京城的官道。
他們在等。
礦場管事的躲在工棚里,透過窗戶縫往外看,腿肚子都在轉(zhuǎn)筋。
隊(duì)伍最前頭,站著馬大叔。
他臉上全是陳年的煤灰,洗都洗不掉。
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死死握著鎬把。
他在等皇太孫的主持公道!
等著那個所謂的“公道”。
等著那個所謂的“規(guī)矩”。
“馬叔……是不是沒事?”旁邊的后生聲音沙啞,“三妹姐那么乖,肯定沒事……頂多也就是挨頓罵。”
馬大叔沒說話。
“肯定沒事。”馬大叔念叨著,像是在說服自己,“這是大明朝……不是亂世……”
這時候,遠(yuǎn)處的雪地里,出現(xiàn)一個黑點(diǎn)。
黑點(diǎn)移動得很慢,跌跌撞撞。
是個半大的孩子,渾身是泥,沒穿鞋。
那雙腳凍成了紫茄子色,每跑一步,就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刺眼的血腳印。
馬大叔的心往下一沉。
那是狗兒,大家都認(rèn)識的小乞丐。
“馬大叔!!”
一聲凄厲的哭嚎。
狗兒腳下一軟,整個人栽進(jìn)雪窩子里,連滾帶爬地往前挪。
馬大叔扔鐵鎬,瘋了一樣沖過去,一把將孩子從雪里薅起來。
“咋樣?是不是有信了?”
馬大叔的手在抖,那雙粗糙的大手在孩子身上亂摸,“是不是要錢贖人?大家伙湊了錢……都在這呢……是不是?”
嘩啦。
周圍幾百號礦工都圍上來。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這個渾身發(fā)抖的孩子身上。
那是幾千個家庭最后的希望。
狗兒張著嘴,大口喘著氣,眼淚沖刷著臉上的污泥,露出慘白的皮肉。
“沒……沒要錢……”
孩子哭得抽抽,“死了……都死了……”
馬大叔愣在那里,保持著攙扶的姿勢,那張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皮在神經(jīng)質(zhì)地跳動。
“你說……啥?”
“死了!讓人給殺了!”
狗兒哇的一聲嚎出來:“趙家那個莊子里的人殺的!衣服都扒光了……掛在樹上……現(xiàn)在尸體正拉在街上游行呢!”
“他們說三妹姐是賤籍……死了白死……”
“朱五大人把尸首拉回來了……好多血……全是血……”
馬大叔站起來。
他走到那堆工具旁,彎腰,撿起那把鐵鎬。
這一刻,那個唯唯諾諾、只會干活的老實(shí)人死。
站起來的,是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兄弟們。”
馬大叔轉(zhuǎn)過身。
那張臉扭曲得不成人形,眼角瞪裂,血淚混著煤灰往下淌,在這張黑臉上沖出兩道慘烈的白痕。
“咱閨女,讓人給宰了。”
“咱送進(jìn)城的婆娘,讓人當(dāng)牲口一樣掛樹上了。”
“這就是那個狗日的世道給咱的說法。”
緊接著,是粗重的呼吸聲。
幾千個胸膛在劇烈起伏,那是積壓一輩子的怒火,是被踩進(jìn)泥里還要被人碾上一腳后的絕望。
“這日子……不過了!!”
馬大叔嘶吼一聲。
“哪個狗日的殺的,老子就刨了誰的祖墳!!”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在他身上戳個窟窿!!”
“進(jìn)城!!”
“進(jìn)城!!”
一只只黑手舉了起來。
三千把鐵鎬舉了起來。
這群平日里連頭都不敢抬被人罵一聲都不敢回嘴的流民,此刻徹底瘋了。
他們?nèi)拥袅吮澈t,扔掉了那一文錢的工錢。
他們只有手里的鐵鎬。
“走!!”
馬大叔拖著鐵鎬,帶頭沖進(jìn)風(fēng)雪里。
后面是黑壓壓的一片人潮。
沒有隊(duì)形,沒有章法。
只有一群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男人,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在那漫天風(fēng)雪中,匯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黑得刺眼。
黑得讓人膽寒。
他們朝著那座繁華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南京城,狠狠撞過去。
那里有皇帝,有百官,有那個所謂的青天大老爺。
但今天,他們不認(rèn)皇權(quán),不認(rèn)官府。
他們只認(rèn)手里的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