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落針可聞。
李景隆跪在地上,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他拼盡力氣,把錦盒高高舉過頭頂。
他不敢說話,也不必說話。
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都賭在這個盒子里。
朱元璋的目光在錦盒上停片刻,隨即移向角落陰影里的老太監。
那老太監姓劉,名諾,宮里上下都稱他劉公公。
他從朱元璋起事時便跟著,從尸山血海里伺候主子到了金鑾殿上。
主子一個念頭,他就能猜到七八分。
“去,拿過來。”
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讓殿內的溫度憑空降幾分。
“咱倒要瞧瞧,是什么寶貝,讓他李景隆大半夜來闖咱的宮門?!?/p>
“是?!?/p>
劉公公躬著身子,從陰影里走出來。
他的腳步很輕,落地無聲,寬大的袍袖垂著,遮住雙手。
幾十年了,他為皇帝接過無數東西,捷報、奏疏、逆臣的供狀,甚至是敵將血淋淋的首級。
他的手,從未抖過。
他走到李景隆面前,眼皮都沒撩一下,徑直彎腰,伸出雙手。
入手微沉,他穩穩托住紫檀木錦盒的底部。
李景隆的手一脫力,整個人再也撐不住,向下一塌,趴在冰涼的金磚上。
他頭都無力抬起。
他只希望皇爺爺能饒恕他。
他內心從來沒有那么痛恨自己,為什么沒事跑出來啊!
他暗自發誓,要是能過這一關,他這一輩子都不晚上出門!
劉公公端著錦盒,轉身,邁步。
一步,兩步,三步。
每一步的距離都用尺子量過一般,分毫不差。
他走到龍床前三步遠的位置,停下,跪倒。
朱元璋低頭看著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錦盒。
“打開?!?/p>
“是。”
劉公公應一聲,抬起一只手,手指觸碰到錦盒上那枚小小的純銀搭扣。
“咔噠?!?/p>
一聲輕響,盒蓋松。
他的指尖搭在盒蓋邊緣,準備掀開。
就在這時,一陣沒來由的心慌攫住了他。
伺候主子一輩子,他太清楚什么是祥瑞,什么是禍水。
能讓曹國公李景隆那種混不吝的紈绔嚇破膽,半夜闖宮來獻的東西,絕不會是什么好物件。
這是能把人淹死的禍水。
可皇帝的命令就在耳邊,他沒有退路。
劉公公定定神,指尖用力,緩緩推開盒蓋。
隨著盒蓋掀開一道縫隙,他低頭看去。
錦盒之內,鋪著明黃色的綢緞。
那顏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綢緞之上,靜靜躺著一塊玉。
只一眼,劉公公整個人都定住。
端著錦盒的手,再也動彈不得。
他看到的不是一塊玉。
是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青色儒衫,牙還沒長齊,總是喜歡抓著他的拂塵角不放,奶聲奶氣地喊他“劉伴伴”。
他記得,那個孩子最喜歡他用狗尾巴草編的螞蚱,每次得了,都要拿去給陛下獻寶。
洪武十五年,那個夏天熱得邪乎。
孩子病了,病得又快又急,太醫們跪一地,個個面如死灰。
最后,是馬皇后抱著那個涼下去的小身體,哭得背過氣去。
陛下就站在旁邊,一滴眼淚沒掉,可那張臉,比殿外的天色還要陰沉。
下葬的時候,這塊玉佩,就是陛下親手為那位小爺佩戴在身上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玉佩的絡子是馬皇后新打的,位置是她親手擺正的,貼在那孩子冰涼的胸口上。
然后,棺槨合攏,鐵釘釘死,沉入孝陵地宮深處,永世不得見天日。
可現在。
十一年后。
它為什么會在這里?
一股寒氣從劉公公的尾椎骨直沖后腦。
“哐當!”
一聲脆響。
他脫手了,紫檀木的盒蓋從僵硬的指尖滑落,砸在金磚地面上。
那聲音在死寂的寢殿里,尖銳得扎耳朵。
跪在地上的李景隆渾身一抽,把頭埋得更深,恨不得就此昏死過去。
朱元璋的眉頭微微一動。
他看見劉公公的身體在發抖。
他捧著錦盒的手僵在半空,進退不得。
那樣子,哪里是捧著一件寶貝,分明是捧著一條會咬人的毒蛇。
朱元璋渾濁的眼睛里,原先的煩躁和不耐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陰冷。
他這個老奴才,跟著他幾十年了。
當初陳友諒幾十萬大軍圍城,炮彈就落在身邊,這老東西給他端茶的手都沒晃一下。
今天,一個錦盒,就把他嚇成這副鬼樣子?
朱元璋沒有發作,只是看著。
劉公公的腦子里亂成一團,他想合上盒子,想把這東西扔出去,想跪地磕頭告訴陛下一個字也別看!
可他動不了。
他手里捧著的,是陛下的禁忌,是陛下心頭那塊剜不掉的爛肉。
是能掀起滔天血海的引子!
他甚至能想象,當陛下看到這塊玉佩時,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那不會是悲傷,只會是怒火,是能把整個南京城都燒成白地的帝王之怒!
所有沾過這東西手的人,到眼前的曹國公李景隆……還有他自己!
一個都跑不掉!
朱元璋看著劉公公那張扭曲的臉,終于開口。
他的聲音很慢,很沉。
“怎么?”
“那里面……是閻王帖不成?”
劉公公的身體隨著這幾個字,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
他想回話,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朱元璋的耐心,耗盡了。
他不再看這個沒用的奴才。
他自己從床榻上欠起身,那具枯瘦的身軀坐直,然后,他雙腳落地,穿上軟鞋,站起來。
他一步一步,朝著跪在地上的劉公公走過去。
每一步都踩在劉公公和李景隆的心尖上。
他走到劉公公面前,低頭,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老太監完全籠罩。
他伸出那只枯瘦卻依舊有力的大手,沒有去接那個錦盒。
他的手,直接探進盒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