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提出的問題,一下子命中全部人的核心問題。
呂氏的哭聲戛然而止。
“乾清宮偏殿?!彼卮鸬煤芸?,“傷得很重,陛下不許太醫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連我跟允炆……都被趕了出來。”
“重傷?”黃子澄低聲重復一遍,眼睛瞇起來,“好?!?/p>
就一個字。
卻讓殿內的溫度都降幾分。
“這就好辦了?!?/p>
他環視一圈,目光在齊泰和方孝孺臉上一掃而過,最后落回呂氏身上。
“娘娘,殿下,”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當務之急,有三步棋要走。一步都不能錯?!?/p>
一直失魂落魄的朱允炆,聽到這話,他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焦距。
“第一,我們不能說他壞,恰恰相反,我們要把他捧上天!”黃子澄伸出一根手指,
“明日早朝,齊尚書、方學士,你們要立刻聯絡所有東宮門生,一同上奏。奏本的內容,就是恭賀陛下,賀喜大明!”
“就說懿文太子嫡長孫歷經磨難,終歸宗廟,此乃上天垂憐,祖宗庇佑!”
“荒唐!”方孝孺胡子都在抖,“子澄!你瘋了不成?此舉無異于為他添柴加火,是為他造勢!”
“不。”黃子澄冷冷地打斷他,那眼神看得方孝孺心底發寒,
“方學士,我這是在把他架到火上烤?!?/p>
他轉向已經被繞暈的呂氏和朱允炆,解釋道:
“娘娘您想,一個在民間流落十三年的孩子,能是什么樣?”
“陛下現在看到的是失而復得的親情,是血脈??蓾M朝文武呢?”
“他們要看的是未來的儲君!我們把他捧得越高,說他天縱奇才,說他幼時如何聰慧,那些大臣們就會用越挑剔的眼光去看他?!?/p>
”一個連《論語》都可能背不全的‘皇孫’,他站得越高,摔得就越慘!”
呂氏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一直沉默的兵部左侍郎齊泰卻皺起眉頭:“子澄,此計雖妙,卻也兇險。若那位……并非草包呢?”
“那正好進入第二步。”黃子澄胸有成竹,伸出第二根手指,“請師!方學士,這就要靠你了?!?/p>
他的視線鎖住方孝孺:
“你以帝師之尊,再次上奏,懇請陛下為這位‘大難不死’的皇孫遍請天下大儒,好生教導,以彌補這十三年的缺失?!?/p>
“這話合情合理,誰也挑不出錯。陛下若應了,我們就派我們的人去‘教’他。”
“他肚子里有幾兩墨水,不出三日,就能讓他在全天下讀書人面前,原形畢露!”
“若是陛下不應呢?”齊泰追問。
“那更好?!秉S子澄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那就坐實了陛下只要血脈,不問德才!一個沒有經過系統教導的皇孫,如何能與我們自幼便有大儒悉心教導的允炆殿下相比?”
“朝中那些老臣,心里自有一桿秤!”
“黃先生!”
一個聲音響起。
所有人都看向朱允炆。
這位一向溫潤如玉的皇太孫,此刻面色蒼白。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自己的老師,深深一躬,再抬頭時,眼眶已經紅。
“先生教我讀圣賢書,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這般構陷,與陰溝里的鼠輩何異?他……他也是我的兄長??!”
“殿下!”黃子澄厲聲喝道,第一次對自己的學生用如此嚴厲的語氣,
“都到這個時候了,您還抱著您的圣賢書?您以為這是書院里辯經嗎?這是你死我活!”
他指著殿外漆黑的夜:“您今天在乾清宮還沒看明白嗎?在陛下的天平上,您和您所謂的‘兄長’,分量已經不一樣了!”
“您跟他講手足情,他轉頭就能拿走您的儲位,您的性命!”
“我……”朱允炆想反駁,但是想到那個位置,他徹底不出聲。
方孝孺指著黃子澄,手指都在發顫:
“子澄!你……你這是在教唆殿下行不軌之事!是陰謀!此非君子所為,更非人臣之道!老夫羞與你為伍!”
“方學士,我的方大人!”黃子澄發出一聲冷笑,逼視著方孝孺,
“殿下若倒,你我有一個算一個,最好的下場也是流放三千里!”
“滿門抄斬都是輕的!你方孝孺的脖子,比別人的更硬嗎?”
“你那些圣賢道理,能擋得住從北鎮撫司砍過來的屠刀嗎!”
這番話,直逼方孝孺的心口。
他最后默認如此。
殿內一片死寂。
呂氏一把抓住黃子澄的袖子。
“那第三步呢?子澄,第三步是什么?”
“第三步,”黃子澄的聲音愈發陰冷,“釜底抽薪,驗其真偽!”
“金魚巷那場火,燒得蹊蹺。那個引信,為何偏偏是現在才放?”
“是誰‘找到’他的?又是誰把他送到陛下眼前的?”
“這些年,他在哪?跟誰在一起?有沒有人證?”
“錦衣衛被陛下壓著或許不敢深查,但我們的人可以去查!”
他的聲音里帶著蠱惑。
“只要找到一絲一毫的破綻,證明他不是朱雄英……那他就是欺君罔上,萬死莫贖之罪!”
“屆時,非但威脅解除,陛下今日所有的寵愛,都將化為滔天怒火!而所有同情他的人,都會成為天下最大的笑柄!”
三步棋說完,擷芳殿內,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就按子澄說的辦?!?/p>
最終,是呂氏拍了板。
“允炆的將來,我們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拜托三位先生了?!彼龑χ?,深深地,緩緩地行一個萬福。
……
三人懷著各異的心情,離開東宮。
宮道上,行人已經開始慢慢的多起來。
但是上朝確是在一次停止!
這已經是陛下連續三天罷朝會!
黃子澄走在最前面,腳步沉穩,腦中正在飛速完善著每一個細節。
齊泰跟在后面,眉頭緊鎖,不住地嘆氣。
方孝孺則像是被抽了魂,整個人都佝僂著,腳步虛浮。
剛拐過一個彎,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就毫無征兆地撲面而來。
齊泰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下意識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他們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宮墻下,幾個小太監正提著水桶,一遍遍地沖刷著地面。
可那暗紅色的液體,已經滲進地磚的縫隙,在昏暗的燈籠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暗光。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北鎮撫司那邊的黑暗中,慢慢走出來。
待他走近,借著墻上燈籠的光,三人才看清來人的樣貌。
是蔣瓛。
黃子澄的腳步停住。
此刻的錦衣衛指揮使,完全沒有往日的威嚴。
他額頭上纏著厚厚的布條,滲出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褐色。
他身上那件代表著無上權力的飛魚服,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被半干的血漿黏合成硬殼,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甲片摩擦的碎響。
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濺射狀的血點。
手中那把繡春刀雖然已經歸鞘,但刀柄的纏繩上,鮮血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在寂靜的宮道上,砸出“嗒…嗒…”的輕響。
他整個人,就是一具剛剛從修羅場里爬出來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活尸。
蔣瓛看見了他們,或者說,他根本沒看他們。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活人的情緒。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從三位朝廷大員的身邊,走過去。
三位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物,在那一刻,竟不約而同地向后退半步,為這個血人讓開道路。
一股混雜著血腥、汗臭和死亡的惡氣,從他們鼻尖前飄過。
直到蔣瓛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齊泰再也忍不住,扶著墻,劇烈地干嘔起來。
方孝孺,這位飽讀詩書、堅信“仁義”可以教化天下的鴻儒,死死地盯著蔣瓛留在地磚上那一個個模糊的血腳印。
他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嘴里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瘋了……都瘋了……”
黃子澄卻一言不發。
他看著蔣瓛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看那還在沖刷的血水。
恐懼?
不。
他非但沒有感到恐懼,反而,那雙細長的眼睛里,一種比剛才在擷芳殿中更加興奮的光芒亮了起來。
他忽然轉過身,看著還在干嘔的齊泰和失魂落魄的方孝孺。
“你們怕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笑意。
“不,你們該看清楚。陛下今晚的火,都是為誰而發?北鎮撫司的這場殺戮,又是因誰而起?”
他伸手指著那片血污,一字一頓。
“這滿地的血,就是我們最好的護身符!也是……催那個野種死的奪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