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句“你替咱拿個主意”,聽到跟在數步之外的劉諾,只覺得后頸窩一陣發(fā)涼,下意識地想把腦袋縮進領子里,恨不得自己從沒出現(xiàn)在這里。
這是皇帝遞過來的一把刀。
刀柄對著吳王殿下,刀尖卻不知對著誰。
握了,燙手;
不握,就是抗旨。
朱雄英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回答。
他現(xiàn)在也是知道,老朱是在考驗他。
“皇爺爺,孫兒斗膽,想先問一句。”
朱元璋面無波瀾:“說。”
“孫兒流落民間日久,對朝廷法度知之甚少。”朱雄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
“敢問這位王御史,所犯何罪?是貪贓,是枉法,還是與人結黨,通敵賣國?竟要勞動皇爺爺您親自定奪?”
他不接那把刀,反而開始審視起這把刀本身。
朱元璋還沒發(fā)話,劉諾已經覺得氣氛不對。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幾乎是搶著開口,試圖把這要命的話題引開。
“回殿下的話。”劉諾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王御史為人清廉,也并無結黨之舉。只是……只是前日陛下身體不佳,沒有上朝,百官來跪求見,唯他一人,立而不跪。”
說完,他飛快地補充一句:“此為,大不敬之罪。”
“哦?”朱雄英的眉梢輕輕一揚,“立而不跪,便是大不敬?”
他的視線從劉諾那張擠出恭敬的臉上移開,重新定格在朱元璋的臉上,眼神清澈。
“皇爺爺,是這樣嗎?”
朱元璋鼻腔里“嗯”了一聲,默認了。
他倒要看看,知道了緣由,這個孫兒還能說出什么花來。
誰知,朱雄英接下來的問題,讓劉諾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孫兒還有一問。”
“講。”朱元璋的語氣已經有些不耐。
“敢問皇爺爺,王御史立而不跪,是在何種情形之下?”朱雄英的卻是一刀見血,
“是百官山呼萬歲,他一人特立獨行?還是說……當時殿上,另有他情?”
這問題,直接擊破朱元璋那心思。
劉諾的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當然清楚當時是什么情形。
是滿朝文武以為龍馭上賓,是擷芳殿那位迫不及待,是人心惶惶,鬼胎暗藏。
王簡那個愣頭青,不愿意迎合那些準備擁立新君的朝臣時,被晾在大殿中央。
等陛下的旨意傳來,所有人都嚇得趴在地上,只有他,還傻愣愣地站著。
這能說嗎?
說出來,就是揭開皇帝的傷疤,告訴這位新歸的吳王殿下,您的皇爺爺因為被人懷疑駕崩,才遷怒于一個沒跪下的臣子。
朱元璋的嘴角抽搐一下。
他當然也想到了這一層。
當時他在尋找朱雄英,滿腔的火氣無處發(fā)泄,王簡正好撞在了槍口上。
可這種帝王心術下的權衡與怒火,怎能對人言說?
“哼,”朱元璋冷哼道,“無論何種情形,君前失儀,就是大罪!”
他強行為此事畫上句號。
“孫兒明白了。”朱雄英平靜地點點頭。
朱元璋和劉諾都以為這事就此揭過,暗中松了口氣。
然而,朱雄英卻忽然上前一步,離朱元璋更近了。
“那孫兒最后再斗膽問一句。”
“皇爺爺,咱大明的法,究竟是哪一條寫明,‘君前失儀’,便要‘抄家滅族’?”
這句話,讓宮道上的風都停了。
他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向朱元璋。
“孫兒只在書上讀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聽爹爹說過,您最重法度,早年為嚴明律法,連親外甥都未曾寬宥。”
“為何今日,一個御史,僅僅因為在混亂之中未能及時下跪,就要家破人亡?”
他的聲音卻是讓朱元璋感覺到不爽,恨不得和小時候一樣拉下來打屁股。
但是又舍不得!
唉。。。老天爺啊,他朱元璋何時受到這么大的委屈啊!
“皇爺爺,您是天子,是立法之人。可法立之后,便為天下準繩,也該約束您自己。”
又是一句。
“若只憑您一時喜怒,便可定人生死,奪家清白……那這法,還是咱大明的法嗎?”
再一句。
“這天下,究竟是您一人的天下,還是法度的天下?”
最后一句,石破天驚。
“這朝廷,究竟是您一人的朝廷,還是咱老朱家領著滿朝文武,共同治理的朝廷?”
死寂。
劉諾的腿一軟,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他不敢抬頭。
瘋了!
吳王殿下一定是瘋了!
他竟然在質問陛下!拿祖宗家法,拿朝廷法度,來跟洪武皇帝講道理!
這天下誰不知道,洪武爺的意志,就是大明的法!
朱元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看著眼前的孫兒,那張與標兒酷似的臉上,沒有半分畏懼,只有清澈見底的執(zhí)拗。
那眼神,那語氣,那股子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犟勁兒……
一瞬間,另一個更稚嫩的面孔浮現(xiàn)在他眼前。
“皇爺爺,不公!您給二叔三叔的賞賜比爹爹多!您偏心!”
“混賬!咱是皇帝,樂意給誰就給誰,你管得著嗎?”
“我就要管!您不公,我就去告訴奶奶!讓奶奶評理!”
記憶與現(xiàn)實,轟然交疊。
眼前的少年,與那個抱著自己大腿仰頭犟嘴的孩童,身影合二為一。
一股又酸又澀的情緒沖上朱元璋的喉頭,堵得他喘不過氣。
他想罵“放肆”,想告訴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他看著那雙眼睛,那句到了嘴邊的話,怎么也吼不出來。
他罵不出口。
這張臉,他想了十三年。
這種敢跟他頂牛的勁兒,他也盼了十三年。
標兒走后,再沒有一個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允炆也好,其他兒孫也罷,哪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噤若寒蟬?
只有這個小子,還記得拿“道理”來跟自己掰扯,還把他當成一個可以爭辯的“皇爺爺”,而不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朱元璋的胸膛劇烈起伏。
他猛地一甩袖子。
“你……你這個混賬小子!”老皇帝聲音里滿是壓不住的憋屈,“歪理一套一套的!跟你那個爹,一模一樣!”
他沒法反駁。
因為朱雄英說的,句句在理。
他這個皇帝,確實是遷怒了。
“哼!”
朱元璋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他扭過頭,不再看朱雄英,邁開大步就走。
那腳步又快又急,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狼狽。
“既然你這么能耐,這么會講大道理!”
老皇帝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聲音在空氣里傳出老遠。
“那王簡的事,就交給你了!”
“三日之內,在朝會上,給咱拿出一個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說法來!”
“要是辦不好……哼,咱連你一塊兒罰!”
“現(xiàn)在還不快點跟上來,和咱家一起拜見你奶奶!”
“妹子啊,咱家大孫子回來了啊!”
話音未落,他的人影已經匆匆繞過宮墻拐角,不見了。
只不過那聲音聽起來,怎么有一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宮道上,只剩下朱雄英和跪在地上的劉諾,以及一群噤若寒蟬的宮人。
朱雄英看著朱元璋消失的方向,許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轉過身,看著還趴在地上的劉諾。
“劉公公,起來吧。”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皇爺爺,走遠了。”
劉諾這才顫巍巍地撐起發(fā)軟的身體。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位小爺,還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啊,就連皇爺爺都要落荒而逃啊!”
“劉公公,你還不帶路。”朱雄英的話,把劉公公驚的回過神。
連忙在前面引路!
而此刻,一直關注著這邊的呂氏,在得知朱元璋帶著朱雄英去了祭拜馬皇后!
“砰。”
一套她最愛的茶盞直接被她摔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