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宓兒是跟著寧姮睡在主屋的。
但她這個當(dāng)娘的心大,睡得又熟,好幾回翻身都差點壓到身邊那小小的一團。
當(dāng)初小貍剛被她撿回家的時候,就沒少被她睡夢中當(dāng)成抱枕壓過,但老虎皮糙肉厚,小孩子可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
所以到了第三天晚上,寧姮主動提出將孩子安置到主院隔壁的偏殿,由守夜嬤嬤照料。
免得懷胎十月,千辛萬苦生出來,卻被她給壓死了。
那就不美了。
陸云玨原先極不放心,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獨自睡在一個房間里?
哪怕有嬤嬤寸步不離地照看,要是一個疏忽,床榻那么大,孩子不小心滾到床下怎么辦?
或者萬一有那膽大包天的賊人潛入王府,把孩子偷走了又如何是好?
各種揣測,憂心忡忡。
幸好后來,陸云玨好幾次半夜起身查看時,都見到小貍出現(xiàn)在偏殿的院子里,繞著屋子緩緩踱步,那雙在夜色中發(fā)光的虎目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儼然一副盡職盡責(zé)巡邏守衛(wèi)的姿態(tài)。
有這頭通人性的猛虎守著,陸云玨安心許多。
饒是如此,他還是習(xí)慣了每晚起身,親自去偏殿查看好幾遍,確認(rèn)孩子安然無恙才能繼續(xù)入睡。
今晚也是如此。
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竟會在這個時辰,這個地方碰到本該在宮中的表哥……
他跟赫連??從小一起長大,對表哥的身形、氣息都極為熟悉。
哪怕只是背影,哪怕穿著夜行衣……
陸云玨心頭巨震,手下意識地將房門輕輕關(guān)上,阻隔了外面的視線和微弱的月光。
他的聲音顫抖著,在寂靜的室內(nèi)低低響起,“表哥……是你嗎?”
早在陸云玨推門而入、開口喚他的那一瞬間,赫連??的身體便徹底僵住了。
帝王心思飛轉(zhuǎn),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甚至想過直接跳窗逃走,避免這尷尬至極的對峙。
然而事到如今,被“人贓并獲”,再多的遮掩也是徒勞,反而更顯心虛。
赫連??深吸一口氣,緩緩轉(zhuǎn)過身。
對上陸云玨那雙格外復(fù)雜的眼眸,沉聲承認(rèn),“是朕?!?/p>
陸云玨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震驚、困惑……以及更深層的、不敢去細(xì)想的疑慮,交織在他心頭。
表哥為什么要這時候來王府,還在宓兒房中?
他貴為天子,若有正事,大可白日光明正大地來……
其實寧姮生產(chǎn)之時,陸云玨就想通了,甚至打算找個機會與表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但這兩日忙著照顧剛生產(chǎn)的妻子和女兒,實在沒抽開身。
可陸云玨錘破腦袋都沒想通,赫連??此刻這般行徑的用意。
夜半三更,身著夜行衣潛入臣子府邸,表哥究竟是為孩子而來,還是為了……孩子她娘?
這是第一次,還是以前……在他不知道的夜晚,就已經(jīng)有過很多次?
如果陸云玨沒猜錯,上次他在耳房外隱約聽到的細(xì)微動靜,恐怕就是表哥弄出來的。
還有上回在行宮里,阿姮說她險些摔倒,是表哥扶了一把。
當(dāng)時只覺得是意外,如今想來,是真的在扶,還是……
陸云玨腦子里亂極了。
各種線索和猜測瘋狂涌現(xiàn),讓他心亂如麻,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蒼白。
赫連??見他神色不對,嘴唇翕動,“懷瑾,朕……我可以解釋?!?/p>
陸云玨卻看了一眼床上依舊睡得香甜,對大人之間暗流洶涌毫無所覺的女兒,聲音疲憊,“表哥,有什么話,我們?nèi)苛陌??!?/p>
“別在這里……別把孩子吵醒了。”
……
王府書房,燭火通明。
赫連??和陸云玨相對而立,彼此沉默無言。
以往也不是沒有過深夜聚在書房的情景,但那時兩人要么商議朝政要事,要么探討一本難得的珍瓏棋譜,氣氛總是融洽而默契。
如今的氣氛卻十分壓抑,冰冷得比外面已然轉(zhuǎn)涼的秋夜更快地步入寒冬。
陸云玨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表哥,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對阿姮起意的?”
他心中早已做了打算,自然不愿兄弟鬩墻。
哪怕表哥真的喜歡上了阿姮,他應(yīng)當(dāng)可以勸慰自己……嘗試接受這種荒誕的局面。
畢竟,他自知命不久矣,若能有表哥這樣強大的人在他之后繼續(xù)守護阿姮,未必不是一種幸事。
只是,他需要坦誠,他不想自己被全然蒙在鼓里。
他陸云玨雖溫和守禮,卻也不是個可以隨便糊弄的傻子。
赫連??看著陸云玨那鎮(zhèn)定卻難掩蒼白的臉,手指微蜷。
他并不意外懷瑾會察覺,懷瑾心思何其通透聰慧,若非出身王族,若非被這沉疴痼疾拖累,以他的才智,絕對可以連中三元,登堂入仕,成為一代能臣。
“懷瑾,朕不想瞞你……”
他頓了頓,道,“其實朕和她的淵源……比你要早些?!?/p>
比他早?
陸云玨身形微顫,聲音干澀,“……什么時候?”
“你可還記得年初時候,蘄州知縣私自開通河渠,以便運送私鹽,朕親自前去處理此事……朕將那宋伍德抄家斬首之后就準(zhǔn)備啟程回京,誰料熱毒復(fù)發(fā),情況兇險?!?/p>
赫連??道,“隨行太醫(yī)束手無策,聽說若縣有名醫(yī),便前去尋訪……卻意外在若縣地界被異族奸細(xì)暗算,昏迷未醒,便是在那時……遇到了她?!?/p>
若縣,正是寧姮從小長大的老家所在,歸蘄州管轄,這一點陸云玨是清楚的。
但他萬萬沒想到,兩人的初遇竟是在那個時候!
……竟然如此早,足足比他早了好幾個月。
陸云玨原本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正宮”,是阿姮名正言順的夫君。
按照先來后到,表哥即便動了心,也只是后來的,在阿姮心中暫時無法與他相比。
卻沒想到……插足的那個,竟是他自己?
這個認(rèn)知讓他心頭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
赫連??看著他瞬間失血的臉色,心中不忍,“懷瑾,當(dāng)時朕神智不清,與她……發(fā)生了意外的交集。事后她去得干脆,朕也不知她就是平陽侯府流落在外的女兒,彼此都未將此事放在心上?!?/p>
“第一個讓她動心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你?!?/p>
聽到這番解釋,陸云玨心中那尖銳的刺痛總算緩和了些許。
若當(dāng)初只是意外,若阿姮最終選擇的是他……那樣,似乎并不難接受。
然而赫連??下一秒說的話,便讓陸云玨瞬間血條清空。
“但宓兒……是朕的骨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