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孟沉璧知道她在想什么。
“母妃就沒有什么要留給我的,”顧清澄失望問道,“你說她很厲害,就沒給我留點(diǎn)東西嗎?”
孟沉璧嫌棄地看了她一眼:“阿念她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是頂尖的鑄劍師了。”
“鑄劍師?”顧清澄久居宮闈,倒是頭一次聽到鑄劍師的名號。
“你聽說過天令書院嗎?”
孟沉璧終于被顧清澄帶入了回憶:“阿念十七歲的時候,以天令書院第一的成績下了山,我就是在那里和她相遇的。”
“天令書院啊,我知道,是北霖權(quán)貴子弟修學(xué)問道之所,皇兄……陛下也在那里讀過兩年書。”顧清澄不愿提起過多在皇家的回憶,“他不讓我去,因?yàn)槲夷菚r候總是生病。”
“嬤嬤呢,也去讀過書嗎?”
孟沉璧:“我在天令書院做過教習(xí)。”
顧清澄:“天令書院不是讀圣賢書的嗎,嬤嬤您看著……不是很知書達(dá)理的樣子。”
孟沉璧:“?”
孟沉璧懶得理會她,緩緩道:“天令書院里,有一‘第一樓’之所在,其間教授四藝,鑄器,演兵,岐黃,武藝,擢選至第一樓的學(xué)生,可自行選擇一藝修習(xí)。我曾在第一樓,教過岐黃之術(shù)。”
“阿念她學(xué)的是鑄器!”顧清澄明白了,“那為何我未曾聽過第一樓學(xué)生的名號?”
“第一樓學(xué)生,為蒼生計。”
孟沉璧說著,臉上又出現(xiàn)了久違的神性,“此乃第一樓之根本。樓中所授四藝課業(yè),皆為軍國要務(wù)籌謀,精奧非常,效用卓絕。”
她語氣一頓:“故而,未逢戰(zhàn)亂之際,樓中學(xué)子不可擅以第一樓牟虛名,若有違者,書院長老必依樓規(guī),嚴(yán)懲不貸。”
顧清澄也被孟沉璧帶起了一絲波瀾:“那我娘這么厲害,為什么……會成為,先帝淑妃呢。”
“還有嬤嬤,渡厄閻羅怎么會居于此處呢?”
“發(fā)生了什么?”
孟沉璧也許久未曾觸碰那段回憶,她的神情只是變得悲憫,臨了,默默說了兩個字:“戰(zhàn)亂。”
“十五年前,南北戰(zhàn)亂,第一樓師生,無一人歸樓。”
顧清澄聞言,也覺得心中好像被塞了一個沉重的石頭,她未曾親歷,但冥冥之中與孟沉璧口中的“阿念”有了絲縷牽掛,她明白孟沉璧想說什么:“第一樓學(xué)生不可于外界沽名釣譽(yù),故而未有百姓聽說過第一樓。”
第一樓,國之重器,無一人歸,亦無一人識。
氣氛沉重了片刻后,顧清澄主動打破了這份沉重。
“難怪您說,我在宮里學(xué)不到什么好武功,第一樓的功夫,肯定比伴伴教我的厲害多了。”
孟沉璧也把目光放到眼前:“也是,好好的公主不當(dāng),瞎學(xué)什么三腳貓功夫。”
——還好孟沉璧不知道她是七殺。
顧清澄真的很后悔和孟沉璧交換身份,給她臺階,她就會順著踩自己兩腳。
臨了孟沉璧補(bǔ)一刀:“哦對,差點(diǎn)忘了,你已經(jīng)不是公主了。”
顧清澄臉色變幻,不過她已經(jīng)歷過多重打擊,心理素質(zhì)極佳,便不愿與孟沉璧繼續(xù)斗嘴,只想著第七日早些到來。
她!要!下!床!
.
第七日。
皇城司的侍衛(wèi)闖進(jìn)來的時候,顧清澄正在圍著濁水庭小跑復(fù)健,順便對孟沉璧的醫(yī)術(shù)贊嘆不已。
直到兩把雪亮的大刀,架在她們的脖子上。
這次,江步月的暗衛(wèi)沒有從天而降。
“大理寺公文在此!”
“濁水庭涉人命官司,皇城司依律取締,將你等拘至大理寺監(jiān)牢,暫且收押,望你二人莫要違抗,勿生事端。”
顧清澄剛站起來沒多久,就被皇城司的侍衛(wèi)按倒在地上。
她看了一眼悶聲認(rèn)栽的孟沉璧,只是朗聲反抗:
“濁水庭受南靖四殿下庇護(hù),且陳公公之死,自有內(nèi)侍省簽押具結(jié),于情于律,都毋需大理寺越俎代庖,何來的公文!”
為首的皇城司侍衛(wèi)聞言,哈哈一笑:“小奴才懂得還挺多。”
“陳公公算個狗屁,宣武軍節(jié)度使家的大公子肖錦程,昨日死于家中,大理寺下令嚴(yán)查,一切可疑關(guān)聯(lián)者,均羈押候?qū)彛 ?/p>
為首的侍衛(wèi)一邊命人給她倆戴上繩套,一邊補(bǔ)充道:
“還南靖四殿下庇護(hù)?那質(zhì)子大人,恐怕現(xiàn)在是自身難保了!”
顧清澄的大腦還在快速思考,孟沉璧卻一言不發(fā),于慌亂之中塞給她一個錦囊。
顧清澄觸手便知,是拆過金線的那個錦囊,竟不知何時被孟沉璧偷偷的縫好了,她剛想詢問,意識到眼下的形勢,只能緘口,將錦囊快速地藏在袖中。
耳畔傳來慌亂呻吟,她抬眼,只看到孟沉璧蒼老的身體佝僂成一團(tuán),雙手被繩套捆起,低眉順目地被侍衛(wèi)押上車去。
她想要掙扎,卻看見孟沉璧最后一次回過頭,用口型向她示意:不要管我。
然后被侍衛(wèi)一把按倒在車上。
此去兇多吉少。
政局波動,大理寺辦案,小小濁水庭卷入其中,即便尸骨無存,也將無人在意。
肖錦程是誰?為什么會和濁水庭扯上關(guān)系?
江步月……他不是答應(yīng)自己,會庇護(hù)濁水庭的嗎?
顧清澄的心被狠狠地撕開了。
錦囊被她趁亂塞入了中衣,這是孟嬤嬤為她重新縫好的,隔著一層布料貼著心臟,她的心只是一抽一抽地疼。
孟沉璧會醫(yī)會毒,可雙手被綁起,施展不開,大理寺大牢陰暗,小老太太怎么挨得住一輪輪的審問?
不是應(yīng)該都沒事了嗎……
她沒想到,薄薄的一紙公文,就能讓濁水庭,萬劫不復(fù)。
依律取締,濁水庭。
她放棄了抵抗,任由侍衛(wèi)用繩索限制了她的自由,直到被推搡上路的時候,她也終于忍不住,像孟沉璧一樣,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她和她一樣,并不是為了傳遞信息而回頭。
只是想再看一眼,濁水庭。
滿地的污泥,白蟻侵梁的破屋,漂來的木盆,掉了漆的銀簪。
震耳欲聾的巴掌,潮濕溫暖的擁抱。
還有孟沉璧視若如命的,裝滿財帛的,跑路小布包。
回不去了。
車輪滾滾,關(guān)押孟沉璧的車轱轆聲她耳邊越來越遠(yuǎn)。
她明明,早就可以跑。
孟沉璧救了她三次,她給孟沉璧帶來了什么?
她又一次信了權(quán)力。
信了握在別人手中的權(quán)力。
什么皇帝兄長,什么傾城公主,什么南靖的四殿下,她像個可笑的螻蟻,自以為參透了南北的棋局,能縮在角落里撥弄風(fēng)云。
殊不知,政治車輪無情碾過螳臂擋車者,連其骨肉汁水,都難以在車輪上留下一絲印記。
她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孟沉璧。
孟沉璧應(yīng)該,會很生氣吧?
可惜這次,沒人再給她一巴掌了。
顧清澄靠在車?yán)铮韯訌棽坏茫难劬Γ瑓s深如寒潭。
她不會再犯傻了。
她不是傾城公主,也不是七殺,更不是南靖四殿下的未婚妻。
她沒有任何身份,也沒有任何權(quán)力,她只有她自己。
弄權(quán)者翻云覆雨,用別人的命來下棋,稱之為這些人的“命運(yùn)”。
這一次,她要赤手空拳,讓命運(yùn)臣服在她手里。
她顧影自憐般地笑了。
囚車?yán)锏淖锱∑撸翌^土臉,衣著破舊,身上卻不自覺地泛起了一層,和孟沉璧相似的神性。
“笑什么笑!”侍衛(wèi)不耐煩地辱罵道。
顧清澄點(diǎn)頭哈腰,縮回了囚車?yán)铩?/p>
沒過多久,囚車便行至大理寺大牢。
獄卒拎起顧清澄,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扔了進(jìn)去。
從公主到罪奴,顧清澄深度體驗(yàn)了一下什么叫云泥之別。
她環(huán)顧四周,大牢里關(guān)滿了愁眉苦臉的囚犯,哀求之聲不絕于耳。
牢門不斷被打開、關(guān)上,獄卒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
顧清澄打量著牢房,心念流動,突然想起了什么。
在角落里,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了那個帶著體溫的錦囊。
孟沉璧的針線也很爛,本來就歪歪扭扭的針腳,更加歪歪扭扭。
但這是顧清澄的寶貝,里面裝著的卻不再是少女的旖旎。
她打開香囊,里面掉出一張紙條:
——恢復(fù)武功,去第一樓。
她把紙條攥在手里,像是找到了方向。
漆黑的牢房里,她的眼神逐漸發(fā)亮。
去,第一樓!
.
至真苑里,傾城公主在按照規(guī)矩起身、洗漱、焚香、彈琴。
一切都在為了未來的和親準(zhǔn)備。
她要做一個端莊的,多才多藝的,合乎北霖身份的傾城公主。
如皇兄所愿。
她坐在琴邊,煙兒給她呈上撥片,稚嫩圓潤的臉蛋上透出一絲欲言又止。
小丫頭心里藏不住事,她笑了笑,撫起了眼前的古琴。
“說吧,煙兒,今天又想去哪里耍?”
煙兒低下頭,有些躊躇。
“怎么了?”
她停下琴,有些佯怒地看著煙兒:“孤命你說。”
“公主……”
煙兒慌亂跪下。
“你說。”
傾城公主的斂了笑意,俯視著煙兒。
“昨天夜里,宣武軍節(jié)度使大公子死于家中,死的時候,手里握……握著一枚齊光玉袖扣。”
“大理寺懷疑,是步月公子殺的……兩人前日在紅袖樓剛剛鬧過紅臉……”
她哆嗦著,把今天聽到的見聞告知了傾城公主。
自家公主潛心待嫁,若是步月公子出事了,豈不是影響公主的婚約?
她心思單純,不忍心看公主被蒙在鼓里,要揭露這卑劣質(zhì)子的行徑。
“這樣啊……”
傾城的手指握緊了撥片,懸在琴弦上,只是沉吟。
“孤覺得,步月公子,不會殺人。”
煙兒抬起頭,忍不住問:
“可是,可是怎么解釋那個齊光玉袖扣呢?那肖公子死的時候,握在手里的。”
傾城的眉宇里出現(xiàn)了一絲倦意:“怎么又是齊光玉袖扣。”
煙兒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這次在肖公子手里,上次在濁水庭的那個……孟嬤嬤那里。”
“哦,對了。”煙兒提到孟嬤嬤,突然想起了什么。
傾城公主不愿再聽她口中關(guān)于步月公子的情報,只道:“還有什么?”
煙兒的眼神陷入回憶:
“陳公公死的那天上午,孟嬤嬤來至真苑找過奴婢。”
“手里捏著一封信,說要找什么大宮女‘琳瑯’。”
“奴婢覺得她傻傻的,挺好玩兒,就多和她聊了幾句,才讓她回去。”
“管事的明明是珊瑚姐姐,哪來的什么琳瑯嘛。”
“公主你說這孟嬤嬤和齊光玉能有什么關(guān)系啊——”
“公主?”
“錚”的一聲,傾城手中的琴弦斷了。
煙兒的肩一把被她抓住,公主手勁好大,煙兒的臉疼得扭曲起來。
她抬頭,只見到向來端莊的傾城公主抓著她,壓著聲音問道:
“她現(xiàn)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