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死。
傾城公主懸在懸崖上的那顆心,一瞬間墜入谷底。
煙兒的驚叫聲提醒著她,她失態(tài)了。
她煩躁地讓煙兒去收拾斷掉的琴弦,撥片被她攥進肉里。
怎么不在意……如何不在意,她沒死!
皇兄曾手把手教過她,她的戰(zhàn)場,在南北兩國的交鋒上,她該做好棋手,靜待大局碾碎一切無關(guān)棋子。
她知道皇兄是對的,糾結(jié)棄子,結(jié)果是自亂陣腳。
陳公公之死,她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
她有些粗大的指節(jié)泛出青白,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她這具傾城公主軀殼里的靈魂,依舊因為那個人的臉,止不住地顫栗起來。
她沒死……
她在暗處注視著自己!
胡鬧,明明自己才是皇兄的妹妹,真正的傾城!
她在哪里,在哪里?
濁水庭……一定是濁水庭!
冷靜,冷靜,傾城,明明你才是棋手。
你是真正的傾城公主,你在怕什么?
“煙兒,放那吧,與孤仔細說說,你知道的所有事。”
煙兒怔住,只見得自家公主挺直了脊梁,隨手將撥片扔到案上。
只是那撥片上,沾了幾道淡紅的血漬。
煙兒垂首應(yīng)命。
蓮花鵲尾銅香爐里的沉香燃盡了,傾城有了決斷。
“步月公子,在大理寺?”
“孤要出宮。”
她確實想見江步月,但她真正要去見的,是濁水庭里的罪人。
旁人不行,她必須要親手,斬斷過往。
煙兒匍匐著身子,顫聲道:“公主,萬萬不可啊。”
“陛下囑咐過……”
“十二月的及笄禮,才是您該出面的日子……”
傾城站起來,臉上沒有表情:
“孤會親自和皇兄解釋。”
“夜長夢多,十二月,孤等不到了。”
傾城公主走出門外,只見至真苑內(nèi),大大小小的宮人跪了一地。
“請公主留步。”
為首的珊瑚仰視著她,神態(tài)恭敬,語氣里卻有著不容商量的虔誠:
“公主,及笄禮還有三個月。”
“您掛念步月公子,奴婢替您去探望便是。”
傾城盯著跪在地上的珊瑚,她煩透了。
煩透了這縮在殼子里的日子。
明明她才是傾城公主。
“滾開,孤要出宮!”
“備車!孤今日非去大理寺不可!”
珊瑚一動不動,至真苑眾人,也一動不動。
這是無聲的威脅。
“孤命你們滾開!”
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尖厲,滿頭珠翠隨著聲音的顫抖簌簌搖晃。
“孤才是傾城公主!你們憑什么,憑什么!”
無人應(yīng)答。
“那好。”
傾城的煩躁達到了頂峰,她真的受夠了。
她看著珊瑚虔誠的臉,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上前去,一把拔下了珊瑚簪發(fā)的銀簪。
“那就與孤,魚死網(wǎng)破!”
珊瑚的頭發(fā)散亂地披落,在頭發(fā)擋住眼簾之際,珊瑚聽見了所有人的驚呼聲。
“公主不可啊——”
在煙兒的驚叫里,珊瑚看見了傾城公主手中握著自己的銀簪,把尖銳的一頭對準了雪白的脖頸,語氣凌厲,不容置喙:
“讓孤出宮……否則,至真苑宮女珊瑚謀害公主,所有幫兇,一并陪葬!”
傾城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了這些話,銀簪在她的頸間微微顫抖,直到她滿意地從余光里看見,一個小太監(jiān)從側(cè)門里跑了出去。
至真苑里空氣凝滯,珊瑚披頭散發(fā),面色慘白卻不敢動。
傾城公主握著下人的銀簪,與至真苑內(nèi)所有下人對峙,毫不退讓。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吱呀——”
至真苑門被推開,一位面色古板的女官在宮門行了大禮,方才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緩步前來。
傾城認得,這是皇兄近身的教習女官,郭尚儀。
她心里一涼,皇兄終歸還是不肯放過她。
傾城閉上眼睛,伸直了脖子,今日事已至此,她必須要反抗,反抗出一個結(jié)果來。
“殿下這是在做什么?”郭尚儀的聲音柔中蘊鋒,向傾城再行一個女官禮,身邊的小太監(jiān)碎步上前去,將傾城手中的銀簪摳出。
銀簪被強行拿走,她的雙手只能放在身后,無力地扒住門框,卻聽得郭尚儀的聲音變得嚴厲高昂:“至真苑宮女珊瑚,謀害公主,拖下去,杖斃。”
傾城的眼睛倏地睜開,只看見珊瑚的頭發(fā)凌亂披落,身形再也支棱不起來。
珊瑚沒有求饒,只是任憑兩名小太監(jiān)將她的身子拖走,過去端莊穩(wěn)重的大宮女珊瑚,如今像個破布娃娃般被丟出門外。
傾城在她散亂的發(fā)里,瞥見了最后一絲空洞的眼神。
珊瑚要死了,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只因自己為了出宮,才奪了她的簪子——珊瑚也沒做錯。
傾城的手心出了冷汗,故作鎮(zhèn)定地朗聲問:“郭尚儀,陛下有什么要轉(zhuǎn)告孤的么?”
郭尚儀斂了威嚴,得體應(yīng)答:“陛下沒有什么要說的,您是公主,奴才們本就該聽您的。”
“陛下遣臣妾①來,是擔憂傾城殿下初次出宮,有些禮數(shù)規(guī)未曾明白,故命臣妾此次隨行,教導公主,直至及笄禮畢。”
傾城松了口氣。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準了她出宮,不過由郭尚儀監(jiān)視隨行。
只是珊瑚,因她而死,郭尚儀此后將會代替珊瑚的位置,更加嚴厲地管教她,到及笄禮結(jié)束。
她揣測不出皇兄的真實想法,但起碼,她的反抗成功了。
珊瑚的銀簪被隨手扔在地上,有宮女去撿起,整理珊瑚的遺物一并丟掉。
很快,珊瑚在至真苑存在的痕跡就會被徹底抹殺。
傾城只是難過了一霎,就向郭尚儀道:“請尚儀,為孤準備出宮罷。”
.
大理寺,天字推勘房內(nèi),江步月一身白衣,與大理寺少卿相對而坐。
“四殿下,這是指認您的證據(jù)。”
大理寺少卿夏懷君說著,將一疊文書送到江步月面前。
江步月接過,隨手翻閱了兩下,嘴角泛起了嘲諷的笑容。
“大理寺的意思,肖錦程之死是吾的手筆?”
“不止是肖錦程,殿下,您還記得七殺么?”
夏懷君只是接過文書,讓江步月看文書中的幾段。
“七殺死于謀害三殿下那晚,上京胭脂鋪大火中。”
江步月帶了些困惑,但還是示意夏懷君繼續(xù)說。
“死者身形雖已燒毀,但手握七殺劍,且經(jīng)大理寺數(shù)日追查得知,死者正是七殺,其真實身份乃胭脂鋪主人,趙三娘。”
“大理寺辦案水平很高啊……”
江步月的此時想起的,卻是另一個死里逃生的“三娘”——曾倉皇跳上他的車,逃過一劫。
若非他那日偶然路過胭脂鋪,那場大火根本不可能有人逃生。
因此在大理寺的視角里,在火里燒死的那一個趙三娘,就是七殺。
“但那趙三娘……與吾何干?
江步月想了想,覺得有些牽強,不由問道。
“我們找到了一些趙三娘與南靖接觸過的證據(jù),但更關(guān)鍵的是。”
夏懷君喝了口茶,淡淡道:
“趙三娘的女兒,是至真苑的小意。”
“小意曾與殿下……珠胎暗結(jié)。”
江步月的手停住了:“什么意思?”
“七殺,也是殿下您的人罷。”
夏懷君只是含笑,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江步月的偽裝。
但江步月覺得夏懷君在心里罵他——你江步月禽獸不如,欺負別人小丫頭就算了,連別人親娘也不放過。
邏輯通順,不愧是大理寺。
江步月算是懂了,原來在大理寺眼里,小意的親娘是趙三娘——他們眼中的七殺,趙三娘的女兒在他手里,所以趙三娘不得不給他賣命。
如此牽強又如此合理,江步月的嘴角忍不住抽動。
“您方才說,趙三娘與南靖有過接觸,那為何不是三哥的手筆?”
夏懷君只是掃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毫無含金量:
“三殿下死于七殺。”
是的,如果七殺是南靖三殿下的人,那三殿下怎么會死在七殺手里?
江步月依舊有些困惑,就算七殺是他的人,可在大理寺眼里,七殺已經(jīng)死了。
他啞然失笑:“大理寺是覺得,七殺死后,吾又派人殺了肖錦程?”
繞了一圈,還是沒到點子上。
夏懷君但笑不語,讓江步月聽他分析。
“前日在紅袖樓,所有人都看見了殿下與肖錦程起了沖突,還贈予他一枚袖扣。”
“而這袖扣,如今就握在肖錦程的手里。”
江步月無奈地搖頭:“又是袖扣,你們憑袖扣定吾染指公主府不說,如今又能憑袖扣定下吾暗派人殺肖公子?”
夏懷君的語氣卻陡然昂揚:
“那殿下能承認這袖扣與您毫無關(guān)聯(lián)嗎?”
“這第一枚袖扣,是陳公公之死,最不想讓小意的齷齪事傳出去的,除了殿下,還有何人?
這第二枚袖扣——肖錦程不僅本人與您有沖突,其父宣武軍節(jié)度使肖威,是反對四殿下歸國的主要勢力,殿下不怨?”
“這兩枚袖扣,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實則都指向殿下您的核心利益。”
“四殿下您,鏟除異己,好手段。”
江步月不僅被夏懷君的凜然正義折服,更被他胡編亂造的能力折服。
他隱約覺得,夏懷君背后,有一個看不見的勢力,在給他施壓。
夏懷君看江步月被自己說愣了,將另一本卷宗鄭重地交給他,言語里帶著一些不容置疑的威嚴:
“殿下若還有疑慮,不妨看看這本絕密的卷宗。”
“這是近年來所有死于七殺的權(quán)貴生平記事,無人不與殿下有過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江步月看到這本厚厚的卷宗,心里的第一個想法是——那小七若真是七殺,還挺能殺啊。
但他很快在夏懷君凝重的目光下,嚴肅地接過絕密卷宗。
他修長的手指翻過書卷,是,這是一般人接觸不到的卷宗,生平、死因、死亡時間都很詳細。
在外人看來,都是與他江步月有過沖突的那批人。
但在他眼里,這些死的人,無一不是當今陛下掌權(quán)初期,權(quán)勢最盛的那批人。
別人看不懂,他卻明白了這卷宗背后的用意。
答案呼之欲出——北霖陛下在借此和他談判。
夏懷君見他目光凝重,以為他是想著如何為自己開脫,
實際上,江步月的思緒,早已回到了和陛下的種種過往:
當今陛下尚未登基之時,就與他有過私底下的長期合作。
合作很簡單,也很直接,兩人都是各取所需。
江步月為皇帝登基奔走周旋,爭取本國支持,作為登基后默契的交換,陛下默許他與傾城公主接觸,尚主為婿,在北霖站穩(wěn)腳跟。
故而,旁人也許不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七殺,分明是皇帝的爪牙。
因此,在他們合作之初,未登基的皇帝的敵人,自然也是他江步月的敵人。
這文書上的名字,也自然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只是如今,這絕密的卷宗攤開在他面前,個個名字都化成了指向他的利劍。
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合理是真的,牽強也是真的,但這些都不重要。
陳公公、肖錦程、這本卷宗上所有懸而未決的罪名,總要找個人來扛。
兩枚袖扣,加上這本卷宗,所有證據(jù)將無限逼近于,大理寺指認江步月,長期豢養(yǎng)以七殺為首的殺手,從而在北霖鏟除異己,接近公主,站穩(wěn)腳跟,如今得勢歸國。
只因他風頭正盛,故而他是最順理成章扛下這些罪名的人。
一旦定罪,他將萬劫不復(fù)。
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涼,腦海里卻和北霖皇帝張狂而深沉的眼神對上了。
這是一場**裸的明謀。
歸國之前,皇帝讓他看這本卷宗,是告訴他,他依舊在皇帝的控制之下。
只要他敢違逆北霖皇帝,這本卷宗隨時都可以成為按死他的把柄。
因此,質(zhì)子,聽話。
起碼在目前,有一些重要的事,皇帝在借著大理寺的嘴,逼他合作。
江步月指尖點著書卷,只是抬頭,向夏懷君淡漠地笑了:
“這卷宗,沒有陛下的特許,大理寺接觸不到罷?”
“說吧,陛下想讓步月,做什么?”
夏懷君也笑了。
“王總管交給夏某這份卷宗的時候,夏某還有些猶豫。”
“如今看來,殿下果然是一頂一的聰明人。”
夏懷君從江步月手中接過卷宗,只是正色道:
“陛下說,他想請您,見公主一面。”
“吾如何去至真苑?”
“不,就在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