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請夏少卿引路。”
江步月語氣波瀾不驚,心中卻平添了三分冷意。
他想知道,是什么事,能讓皇帝祭出這么重的威脅來壓迫他。
“不急,公主車駕未至。”夏懷君整理著卷宗書頁,不多吐露半字。
“夏少卿不妨與吾挑明了說。”江步月淡淡道。
“倘若吾今日違逆圣意,江某便要一人扛下這卷宗上所有罪名?”
銅漏滴答聲中,夏懷君神色未變,只是以火漆封了卷宗,頭也不抬地答道。
“陛下口諭虛實……終究,都是四殿下一念之間。”
江步月了然地笑了,他已經(jīng)再次確認了,這就是皇帝的手筆。
三哥暴死,南北兩國劍拔弩張,他此去歸國已是定數(shù)。
想阻攔他的人很多,但真正能阻攔他的人,卻沒有幾個。
這兩枚袖扣背后的命案,不過是幾條人命,撼動不了他的歸途。
北霖皇帝,卻將他們曾經(jīng)合作過的卷宗變成了拿捏他的把柄:
北霖既能送他回去,亦能讓他萬劫不復。
只要他乖乖聽話。
他,需要聽什么話呢?
傾城公主,那日他親至至真苑拜謁而不得,此刻卻大費周章地來大理寺與他會面。
有趣。
他指節(jié)輕扣書案,卻突然想起濁水庭的小七問過他的話:
——倘若我告訴殿下,傾城公主,早已不是同一個人。
——殿下是喜歡那個人,還是喜歡傾城公主呢?
他似乎要再一次驗證,那個小七說過的話了。
他依舊覺得有些荒唐,卻還是隨口問了一句:
“肖錦程之死,大理寺抓了多少人?”
“算上殿下,十七人。”夏懷君也倒是坦蕩。
“聽說濁水庭的奴才也被抓了?”江步月淡淡道。
夏懷君聞言,翻閱了一下文書,確認道:“確有兩人,孟嬤嬤與小七,緣由是與殿下您接觸過。”
江步月的眼睛瞇了起來:“大理寺是覺得這一老一少,也是吾新豢養(yǎng)的殺手?”
夏懷君笑了:“寧錄疑罪,不縱毫厘,大理寺按規(guī)矩辦事,四殿下見諒。”
相互試探間,遠處傳來兩聲叩門。
“到了。”夏懷君不再多言,只起身引路,補充道,“公主殿下掛念您,特意討了口諭出宮。”
此時的江步月,名義上依舊由大理寺看管,因此不便出詔獄。
昏暗的甬道兩側(cè),都是一間間分隔的牢房,在一眾犯人的打量與哭喊里,江步月白衣信步,面色如常。
夏懷君也只是照規(guī)矩辦事,帶著江步月穿過詔獄的甬道,叮囑道:“殿下待會記得遵循禮數(shù),勿要辜負了傾城公主的一片苦心。”
甬道在眼前收斂,漫不經(jīng)心的轉(zhuǎn)角剎那,江步月下意識抬眸,驀地撞上了眼前牢房里,一雙漆黑明亮的瞳仁。
——是小七。
她聽到夏懷君口中的“傾城”二字時,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終于來了嗎?
孟沉璧至至真苑那日,顧清澄便知,宮里的傾城既知她尚在人世,定會按捺不住來尋。
如今,更是有意思了。
江步月眼神未作停留,與她擦肩而過。
顧清澄也不留戀,抬起頭,看著幾縷陽光透過牢房的天窗,神情從容淡定。
入獄幾日,顧清澄已經(jīng)摸清了來龍去脈。
但這一次,她不需要賭,江步月見完傾城之后,一定會回來找她。
因為她將再一次向他驗證,她那日于濁水庭告訴他的,全都是都真的。
她是七殺,也是真的。
而江步月,需要七殺。
.
這是大理寺牢獄里頂私密的內(nèi)室。
夏懷君送江步月到門口,便徑自離去了。
江步月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在昏暗燈光里,他看到了兩名女子。
在前的是一位面容古板的中年女官,江步月認得,她是常在御前服侍的郭尚儀。
郭尚儀見到江步月,俯首行了女官禮,端嚴道:
“臣妾郭氏,見過南靖四殿下。”
“公主思慮過重,承蒙陛下憐惜,故恩準公主鳳駕親臨大理寺,臣妾隨侍左右,以察殿下之安危。”
禮畢,郭尚儀面帶微笑,卻身形未動。
江步月長揖回禮:“尚儀言重,步月是待參之身,卻勞公主掛念,委實有愧。”
他說話一字一句,挑不出半分差錯。
郭尚儀見狀,方才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留出了半個人的位置。
堪堪好露出了身后帶著帷帽,坐姿嫻雅的少女。
上次相見已逾半月,如今再見,卻是在這詔獄之中了。
江步月帶了幾分歉疚,單膝點地,向公主行了一個鄭重的大禮。
“外臣江步月,叩見傾城公主殿下。”
這是南靖的折腰之禮。
燭心“噼啪”響了一下,沒有人回應。
郭尚儀沒有走遠,只是在少女身畔安靜垂首而立,像兩人之間無聲的屏障。
此次會面,顯然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下。
少女靜坐著,帷帽下的身形纖細恬靜,與詔獄格格不入。
她并未讓他起身。
他也不怨,只是帶著溫和疏離的笑意。
暗流在詔獄內(nèi)室里涌動,這場私會看似是嬌縱公主的一場鬧劇,卻因皇帝的插手而各懷心思。
他在等。
他在等皇帝的那只手,翻開底牌。
“起身罷。”
溫婉的聲音從帷帽里傳來。
“……是”
他的身形微微凝滯了一下,并未拖泥帶水。
她的聲線,只有七分熟稔。
“公主清減了,身子可好?”
江步月溫聲寒暄,眼神卻停留在桌案搖曳的燈火上。
少女也只是笑了笑:“好些了,多虧步月公子那日,親自送的鷓鴣天。”
那日她知道他來,卻沒見他。
“步月不敏,為外人害,連累了公主,如今愧意盈懷,自責不已……”
他只當沒有聽到聲線里的陌生,正與她解釋著這幾日惹上的麻煩時——
呼吸卻不由得一窒。
安靜垂落的白色垂紗,隨著燭光,動了。
少女在他的尾音里,從容伸手,將那擋在臉上的帷帽,一點點掀開。
一寸,一寸。
低垂的白紗如薄霧般散開,黑色發(fā)尾束著的絳穗上,點綴的南海珠泛著柔光。
江步月的靜湖般的眸子,泛起了一層漣漪。
白紗褪盡。
少女如云的烏發(fā)精心梳成垂鬟雙髻,明滅的南海珠光映襯著的,是一張清麗姣好的面容。
是另一張,他曾見過千百遍的面容。
他聽見自己心中曾高懸的那顆明珠,無聲地跌落在地。
他認得她。
“——懇請公主寬宥,且容步月時日,定能自證清白。”
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恭謹?shù)纳駪B(tài),聲線溫和疏離,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再停留在那一豆燭火上。
一顆明珠,能抵得過滿目琳瑯。
這是琳瑯。
曾經(jīng)為傾城公主親手挽雙髻的,總是安靜站在她身邊的。
至真苑貼身大宮女,琳瑯。
也是如今,五品女官郭尚儀恭謹服侍的,皇帝用七殺之案卷威壓他承認的。
傾城公主,琳瑯。
郭尚儀的臉在燭火里半明半暗,似乎不愿放過他絲毫的異樣。
他認得她,所以,他也認得了今天的她。
滿目琳瑯。
“孤,向來都信任步月公子。”
已是公主的琳瑯,只是微微頷首,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氣氛一瞬間有些尷尬。
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琳瑯藏在袖口的,有些粗大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她的確是公主之身,但十余年的宮女生涯,已經(jīng)改變了她指骨的形狀。
這是一雙勞作過的手,她畢生都無法藏匿,亦無法復原。
但這都無妨。
郭尚儀的目光,審視地落在江步月身上。
“謝過公主。”
長身玉立的江步月似是有些寬慰,嘆息般地笑了。
內(nèi)室里的氣氛,也在這一瞬間流動起來。
“一直未曾有機會告訴公主,這個,步月很喜歡。”
他的喉結(jié)不易察覺地滾動,垂下頭,修長的手指撥弄著腰間的紅色雙魚香囊。
琳瑯看著搖曳的香囊,卻覺得被他指尖撥弄的,分明是自己的心。
“孤日后,再做幾個贈與步月可好?”
她的儀態(tài)依舊端莊,卻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里帶了些顫音。
“公主仔細熬壞了身子。”
江步月不再看她,只將香囊解下,放在掌心,柔和道:
“有這一個,就夠了。”
燭火搖曳,終于蓋過了郭尚儀的眸光。
質(zhì)子的話,郭尚儀聽懂了。
“既然四殿下眼下無虞,公主,咱們也早些回宮罷。”
郭尚儀轉(zhuǎn)身,向公主行禮。
她真正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
“尚儀姐姐,孤從未來過大理寺,既是來了,想瞧一眼詔獄是什么樣子。”
琳瑯突然抬頭,柔聲向郭尚儀懇求。
“公主莫要貪玩,詔獄晦氣之地,不是公主該來的地方。”
郭尚儀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絕。
江步月卻溫聲開了口,替琳瑯請求道:“無妨,步月可以作陪,尚儀放心,有夏少卿和步月護著,不會節(jié)外生枝。”
郭尚儀遲疑了一下,但琳瑯悄悄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輕聲道:“步月公子愿意陪孤呢。”
江步月也示意夏少卿室外等候。
郭尚儀沉吟,陛下交代的事,盡管質(zhì)子已經(jīng)默認,但若是給兩人一些相處的時間,或許質(zhì)子會更好受些。
她同意了,但也一并前行。
傾城公主戴上帷帽,內(nèi)室門打開,江步月與琳瑯并肩在前,夏少卿與郭尚儀尾隨。
江步月的手指安靜地垂落,看不出情緒。
琳瑯卻走得很慢,與他并肩,本該是一件足以讓她心悅的事。
但她如今的心思,透過帷帽,悉數(shù)落在了詔獄罪人一張張破敗的臉上。
她厭惡詔獄里的呻吟,腐朽的味道,但她必須要走過這一遭。
——這是她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
她要找到那個人。
甬道漸漸收斂,走廊已至拐角,拐過這里,就要到另一側(cè)的出口了。
江步月和琳瑯并排走了過去。
牢房里的小七,眼睛不自覺地瞇了起來,像一只不易察覺的,蟄伏的貓。
她是如此普通,普通到江步月似乎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顧清澄看見帷帽下少女粗大的指節(jié)。
好熟悉的指節(jié)。
她靠在牢房里,視線最后停留在江步月腰畔的紅色雙魚香囊上。
顧清澄的眼神顫抖了一霎,旋即又變得清明。
——這雙手,曾為她更過衣,梳過頭,碰過茶盞,繡過香囊……整整十余年。
她猜到了。
如果是她的話,那么這一切,都是從她出生就已落定的陰謀。
.
琳瑯走出詔獄,在郭尚儀的攙扶下坐上馬車。
她的頭很痛,這一路下來,她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這讓她覺得挫敗。
但是,沒有更多的機會了。
也許只是她看漏了,這些人,既已落定,便跑不了。
“尚儀。”
她柔聲道。
“孤方才看的這些關(guān)在牢里的犯人,都犯了什么事?”
郭尚儀規(guī)矩答道:“都是肖節(jié)度使公子謀害一案的疑犯。”
琳瑯的聲音冷冷:
“孤錯在沒聽尚儀的話,這些疑犯煞氣重得很,如今這病,竟又有些反復了。”
“既是疑犯,尚儀覺著,將他們一并誅殺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