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昊天?
昊,霖四海者為昊;天,靖八荒者為天。
護蒼生,隱災厄,煌煌帝祚,千秋不滅,即為昊天!
昊天所求為何?
九洲不聞烽火事,萬里江山無餓殍!
昊天今安在?
滅世奇珍引貪嗔,一朝禍起山河分。
北之霖、南之靖,北守南爭間,昊天成煙塵。
那何謂天令?
承昊天之令,鎮未至之災。
遂興書院傳今古,以辟新元繼往來。
天令所求為何?
書院不教風與月,但求天地降英才!
.
十月,秋雨連綿。
北霖都城門的茶攤上,各路學子酒客的議論比秋雨還要密些。
每年此時,說書人總會蜂擁至城門外謀求生計,只為向四方趕來的學子,傳講天令書院的悠悠舊事。
顧清澄靠在茶棚邊,一身交領黑色短褐,襟緣以朱紅滾邊,秀發用同樣的朱紅布帶高高束起,不是京中女子時興的打扮,反而像個遠道而來的俠客。
她懷里抱著一柄短劍——這不是七殺,是她今天出城從王鐵匠那兒買的趁手武器,長約兩尺,以精鐵鑄就,掂在手中還有些份量。王鐵匠曾因小姑娘暴殄天物而拒絕售賣,直到顧清澄給了他足夠的銀子。
江步月贊助的銀子。
她在江步月府中短暫修養了半個月,兩人雖低頭不見抬頭見,但互不打擾,江步月看似清閑,但夾在南北兩國之間,總不得不與各方勢力斡旋。
而顧清澄,才是真的清閑。
不僅清閑,還伸手管江步月要錢。
黃濤的白眼翻上了天,江步月只淡淡囑咐道:“讓她拿去。”
顧清澄有理有據,十月十日天令書院考錄,她總得給自己置辦一身行頭。
行頭置辦好了,考錄的日子也要到了。
今天是十月九日,視線回到眼前的茶棚,顧清澄聽著說書人和學子的一唱一和,心中大概對他們口中的“昊天”“天令”有了更多的了解:
曾綿延千年的昊天王朝,于兩百年前走向分裂,化作北霖與南靖兩國。
而天令書院,承載著昔日昊天王朝 “止戈” 的宏愿,薪火相傳,至今未絕。
顧清澄曾在宮中見過昊天的牌位,也曾冷眼旁觀過皇帝三考天令書院,只為那“止戈”的傳承。
她問過皇帝,這是什么傳承?
皇帝只道,昊天創立時,曾有一滅世至寶,昊天王朝曾鎮壓千年,未曾令其現世,故而無災無戰,國泰民安,是為“止戈”。
她又問,那跟北霖有什么關系?
皇帝答曰,南靖為奪滅世至寶自昊天王朝分裂而出,北霖則秉承 “止戈” 遺志,因此,歷任北霖帝王都必須入天令書院修得昊天傳承,在官員選拔上,亦以書院學子為優先考量。
她便不再追問,只因她曾翻閱史冊橫陳的數十載春秋,便知紛爭從未停歇,而她自己亦深陷其中,雙手沾滿鮮血。
如此看來,那所謂的 “止戈”的詔諭,終究淪為王座前的虛妄謊言。
但即便是當今南北大軍壓境的時局,北霖和南靖的學子也在考錄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人人皆將踏入天令書院視為至高榮耀,仿佛只要能躋身其中,祖墳便能冒上三分源自 “昊天” 的青煙。
今日雨下得密,進城的人數也因考錄而到了頂峰,入城的核驗排起了長隊,人數越來越多,人人都想躲進茶棚,討口熱茶暖身子,奈何位置有限,不少人只能在茶棚邊擠著。
顧清澄來得早,聽著說書人的傳講,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放下短劍,討了一杯茶水。
“讓一讓,讓一讓!”
突然遠方傳來一陣高聲呼喝,只見兩個身形魁梧的家丁快步向茶棚走來。
家丁身后,是一輛華貴的馬車,馬車上掛著幾個鎏金小算盤,叮當作響,左右侍衛相隨十余人,前后十步內未敢有人靠近,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子弟進京,但饒是如此陣仗開路,城門口依舊水泄不通。
細密的雨下得人心燥,馬車上的貴人,也想下車透個氣,品口茶香,而打頭的這兩位家丁,正是得了小姐吩咐,匆匆朝著這茶棚來的。
“吾乃南靖林氏車隊,今為天令書院考錄,特入北霖都城。這茶棚,我替我們家小姐包下了,諸位還請移步!
家丁話音剛落,隨手將一錠白花花的銀子置于茶臺之上,大手一揮,其余侍衛如影隨形,快步上前,開始驅趕眾人。
這秋雨雖不大,卻著實澆人得慌,諸多學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得了一個落腳的地方,身上還未干透,又要被這林氏的家丁驅趕出去,難免有些怨懟。
但林氏家丁人多勢眾,且腰佩彎刀,眾學子雖心中不愿,只能唯唯諾諾地讓出了位置,偶有幾個膽子稍大,冒頭反對的,雪亮彎刀一出,不由得脖子一寒,只能怒目圓睜,被迫離開。
沒過多久,茶棚里的學子都被驅趕盡了,當然,角落里的顧清澄除外。
一是她坐在角落,不易被人發現,二是,她的氣息實在是太普通了,讓人很容易忽視她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顧清澄從小到大,還沒給人讓過座。
普通學子們或躲在城門屋檐下,或用包裹頂著腦袋,總之不敢再靠近茶棚半步,如此,只剩下坐著的顧清澄格外惹眼。
“這位姑娘,茶棚已經被我家小姐包了,煩請您移下步,免得誤傷您。”
家丁笑道,但手已經握在了刀柄上。
顧清澄的眉宇添了些煩躁:“我喝我的,付了錢,干你家小姐何事?”
“方才已經說過了,我們林家包場了。”
“我見過大人們揮金如土,卻第一次聽說這茶棚也能包場。”
顧清澄過去見達官貴人們包場,起步也要找個酒樓再下定,所以她問得誠懇,并未有一絲挖苦意思。
但在其他人耳中,便不是這個味兒了,尤其是有些心有不甘的學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南靖蠻子毫不知禮,京城外的一個破茶棚子也能包場!”
林氏家丁臉上一陣青紅,“刷”地拔出了腰刀,指向了圍觀眾人。
眾人噤聲,刀鋒又對準了顧清澄。
“確實不知禮。”
顧清澄盯著眼前的刀鋒默默道。
家丁見刀鋒對顧清澄的恐嚇沒用,也不敢在北霖京城外動手,便收了刀刃,又招呼了兩人上前,打算把顧清澄抬出去。
“天令書院考錄,評的是君子六藝,你家小姐可知?”顧清澄將懷中短劍抱在懷里,只是平靜道,“這禮科,勸你家小姐考錄時別選了。”
“混賬!”家丁臉上青筋暴起,“你等庸才,反倒教訓起我家小姐來?”
幾人圍住顧清澄,準備把她抱起來扔出茶棚。
顧清澄被圍在中間,雖無內力在身,倒也無畏。
她單純覺得不值得一提罷了,即便她真被扔出去,也得把眼前的這口熱茶喝完。
她闔上茶碗,語氣里也帶了厭倦:
“先來后到,是稚童皆知之禮。”
“而后有陸羽《茶經》,研茶事,重茶禮,烹茶候茶,皆需耐心。”
“我等先坐點茶,銀錢已付,茶未飲畢,你家小姐便欲強占,此謂知禮?”
家丁們不懂,學生們卻在心中拍手叫好,不由為這小娘子的學識贊嘆了幾分,但卻也無力阻攔顧清澄將要被家丁扔出去的事實。
“慶奴,退下。”
鎏金小算盤響了起來,一旁等候的馬車上,傳來了清脆的女聲。
眾人眼光隨叮當聲看去,原是馬車的車簾被侍從掀起,里面探出一個鵝蛋臉的少女,肌膚白嫩,紅瑪瑙耳墜晃得人眼花——正是南靖林氏的小姐艷書。
“慶奴,我林家是缺你飯吃了?連個茶座都搶不利索。”林艷書彎腰探身,侍從為她腳底遞上小凳,她提著石榴裙,小心地踏過泥濘,走向茶棚來。
顧清澄的注意力完全在眼前的茶湯上,眼見茶湯終于不燙口了,她心情不由得好了起來,吹開浮沫,就要喝上一口,暖暖肺腑。
“喂,你說的那《茶經》……”林艷書忽地伸手,擋住了顧清澄將要到口的茶碗,“算什么正統禮義,你可敢與我辯辯‘三禮’?”
顧清澄看著擋在眼前的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只得將茶碗放回桌上。
“林小姐,我想喝茶。”
她并不愿與之爭論,只是這惱人的事兒如這下不完的雨般,阻攔她即將到口的熱茶。
林艷書卻先她一步,奪過茶碗抿了一口,皺眉呸在地上:“這破茶也值當喝?”
“慶奴,賠她十兩銀子。”林艷書整理裙擺,直接坐在顧清澄邊上,“取我的山間翠來,再用帶來的雪水沖與這位小娘子品品。”
顧清澄見茶水已無,城門口的人漸漸少了起來,反倒聚在茶棚邊看熱鬧,便只收了茶水錢,準備離開。
“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同你論禮!”林艷書卻抓住顧清澄的衣角,朗聲道,“我二哥說了,想要過天令考錄,就要勤學好問。”
顧清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動作,回答道:
“舒羽。”
林艷書默默記下名字,剛想與顧清澄大談禮義,卻聽得周圍有男學生議論:“想過天令考錄,哈哈,又是一個勤學好問的女娃娃。”
“見多了,都是來爭那書樂兩科虛名的,拿個甲上回家,便能謀個好夫婿。”
“……”
“你們懂什么!”林艷書聽到其他人的議論,忽地秀目圓睜,“慶奴,趕他們走,我要和舒羽姑娘論道!”
家丁領命,又拔出了長刀,向幾個叫囂得最狠的學子圍了過去。
“小丫頭是真不知禮啊,說真話卻要趕人了!”男學生們見顧清澄未被家丁驅趕,反而壯了膽子,陰陽怪氣地引用起了顧清澄評價林艷書的話。
“小姐,不如我們回車上去罷。”慶奴俯身道,“家主說了,姑娘家在外,還是少拋頭露面。”
“可是我也付錢了!”林艷書忽地發作,“他們這樣說我,就知禮了嗎,舒姑娘,你也是來考錄的是不是?”
林艷書突然找到了支撐點,再次抓住了顧清澄的衣襟,完全忘記了慶奴曾用刀指著顧清澄的鼻子。
家丁的刀已經快到了學子們的脖子上,林艷書卻秀口一張,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顧清澄的身上。
哎,茶沒喝成,事也沒少。
躲不掉了,顧清澄在心里嘆了口氣。
她看了看所有人,沉默地拔出了剛打的短劍。
劍光一閃,映在林艷書的秀麗臉龐上,她頓時小臉煞白。
家丁的彎刀又指回了顧清澄,男學生們的叫囂也停住了。
一時間雙方都噤了聲,沒人想到這平平無奇的小娘子居然當眾拔劍。
“我曾聽聞,這山中有野獸,遇強便瑟瑟發抖,遇弱則張牙舞爪,諸君——可見過?”
她輕輕地彈了一下劍刃,劍身錚然作響。
“起初,林姑娘有家丁護衛,諸君讓了,這是弱。”
“又聞林姑娘是女兒身,要考那天令書院,諸男兒自覺高人一等,這是強。”
“忽強忽弱,與那山中野獸有何異?”
談笑間,把在場眾人罵了一遍。
眾人正要發作,她卻看了看眼前的彎刀,笑著把手中劍刃架在了林艷書的脖子上。
四周抽起一片冷氣,林艷書的眼底也泛出了淚花。
她環視四周,此刻無一人敢動,才輕聲笑道。
“如今舒羽拔了劍,架在這林姑娘脖子上,林姑娘與諸君都怕了,怪哉,難道是舒羽最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