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轉急,眾學子的衣帽漸漸被雨水濡濕,發絲與帽檐淌下的水珠,洇濕了衣領。
可即便如此,也無一人敢提議進棚躲雨,只因這茶棚里,美人的脖頸上,架著一道劍光。
顧清澄見無人應聲,只繼續道:
“但舒羽既無林小姐之財勢,也無諸男兒之高志,不過是一介布衣,于諸位于同一屋檐下萍水相逢罷了。”
“故而看來,這強與弱,和男女、財勢都無干系,舒羽明明不愿爭,只為躲雨喝茶,何錯之有?”
“可如今林小姐眼底含淚,諸君沐雨卻不敢入棚避雨,想來是舒羽錯了。”
她嘆息著,收了手中劍,輕聲道:“林小姐,冒犯了。”
家丁們見顧清澄收劍,手中彎刀再次逼近了她的脖子。
“好了,都退下!”林艷書的眼睛紅紅的,脆聲喝道。
家丁們愣住了,盯著自家小姐不敢動彈。
“舒羽姑娘說得對,讓他們都進來吧。”林艷書強行壓住哽咽,高高地抬起了下頜,“這些男子還真是欺軟怕硬,無人敢奪劍便罷了,本姑娘說讓他們出去,他們也便乖乖淋雨去了。”
林艷書看著紛紛涌入茶棚的眾人,驕縱道:“只會逞口舌之快,若是硬氣的,此刻就不該頂著本姑娘的嘲笑進來。”
“還有你!”林艷書一拍桌子,盯著顧清澄,“敢拿劍指著本小姐的脖子,若我二哥在,你早就沒命了!”
這時,車上的侍女端著紅木托盤過來,其上有兩個青花茶盞:“小姐,這是您剛剛要的雪煎山間翠。”
林艷書想到顧清澄方才的兇神惡煞,本能斥道:“端回去,本小姐才不請她喝呢!”
她一動一怒間,腰上的鎏金小算盤也叮當作響。不過這次茶棚里的眾人無人再敢回頭看她,大家都默契十足地裝作無事發生過的樣子,各過各的,一片和諧。
很好,顧清澄心想,她該走了。
于是她抱起劍來準備起身。
“你還真走啊!”林艷書又一把抓住了顧清澄的衣角,“不給本小姐賠禮道歉嗎——”
“何人在城外械斗?”
話音未落,遠處又傳來一陣清朗有力的男聲。
馬蹄嘚嘚間,來人身上的鎧甲也隨著馬蹄韻律發出金玉撞擊之響。
馬兒打了個響鼻停住,他翻身下馬,駐守車門的兵衛很快在他身后圍成了一排。
是的,這便是分領城外巡防的禁軍都監,如意公子,賀珩——也就是上個月受江步月所托,派人從囚車里救出顧清澄的那個賀都監。
賀珩一身禁軍鎧甲,皮膚如初降新雪般白亮,卻因長期的操練平添了幾分英氣,他闊步向茶棚方向走來,是聽得方才有學子向他手下匯報,有人在京城門外械斗。今日是各方學子來天令書院朝圣的日子,他斷不能容此等差錯出現在自己的轄區內。
“本都監問你們話呢!”
他大馬金刀地往茶棚前一站,聲音洪亮,連兩顆虎牙都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然而,無人應聲。
他掃視了茶棚一周,茶棚里的眾人要不在捧著書卷躲雨,要不在抱著茶碗喝茶,人人專心致志,并無絲毫械斗之相。
“說是南靖的林家和一個北霖女子挑的頭?”他并不氣餒,又追問了一句。
“大人,便是此二人。”身后的兵衛上前,向賀珩指了個方向。
賀珩順著兵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茶棚角落坐了兩位妙齡少女。
一位面容普通,卻身形挺拔,另一位金枝玉葉,但也恬靜乖巧。此時,兩位少女正用著細瓷的青花茶盞,儀態端莊地談笑品茶,與這茶棚格格不入,哪和械斗沾得上半點關系?
“你們兩個,方才于這茶棚間械斗了?”那兵衛看了眼自家長官強忍著的白眼,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厲聲問道。
那金枝玉葉的少女被嚇了一跳,腰間小算盤亂響,另一位冷靜少女放下茶盞,回過頭來,將手中短劍雙手捧上:“長官,民女與林小姐一見如故,于這茶棚間品茶論劍,或許一時忘情,驚了這棚間個別茶客,長官見諒。”
兵衛看了眼短劍,并無異常,又補充問道:“那林小姐的眾多家丁呢,不是圍毆?”
“長官,您說的可是他們?”林艷書怯生生地轉頭,小手一指,茶棚邊上有一輛華貴馬車,一眾家丁正手拿抹布上下擦拭車上的泥漬,“小女子想著,要進京城了,總得體體面面的才好,可要一一將他們叫來,給長官問話?”
“行了行了。”賀珩朗聲喝退兵衛,只是抬眼問了一嘴老板,“可是店家報的案?”
這店家自林艷書進來就沒少收銀子,忙不迭道:“大人,沒有的事。這棚內都是學生,林小姐也守規矩得很。”
賀珩聞言,也不再追究,但鎧甲下的桃花眼終究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爾等入了京城,便要守京城的規矩,尤其是考錄在即,有尋隙滋事者,本都監必嚴懲不貸。”
言罷,他揮手收隊,翻身上馬,消失在城門中。
茶棚角落里,林艷書松了口氣,大眼睛忽閃忽閃,盯著顧清澄看個不停:“舒姑娘,你也懂茶?”
顧清澄與她裝模作樣時,品茶論劍的儀態與學識,竟比她還要強上三分。
“個人愛好罷了。”顧清澄既然無法馬上走人,干脆安心品茶,抿了一口,在心中感嘆,江步月府中的吃穿用度實在是清簡,這上好的雪煎山間翠她已經很久沒咂過味兒了。
“剛剛來的那位,噓,就是大名鼎鼎的如意公子吧!”林艷書完全露出了少女嬌憨,“我聽別人叫他賀都監呢,也是有趣!”
“林姑娘在南靖,也聽說過如意公子?”顧清澄應道。
“何止是聽說,他爹鎮北王的威名,誰不知曉!如今看來,虎父無犬子。”林艷書認真道,“聽說他明日也要參加天令書院的考錄呢。”
“若是都過了,那大家就是同學了。”她托著腮,思緒已經飄到了遠處,“對了,舒姑娘,你打算挑哪四門?”
顧清澄知道她問的是天令書院考錄的規則:天令書院教的是圣賢書,考的也是君子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這六藝中,各科目單獨考核,取最高的四門成績求和,排名錄取,這也意味著,為了精益求精,學生們可以在六藝中只挑四門參考。
方才那些男學子們聽得林艷書是女子,便忍不住嘲諷,即是因為許多女子考生,從不出閨閣,卻只去考那書與樂,為的是拿到這兩門的高分后,博一個書院考錄單科魁首的才女之名,雖然合情合理,卻無形中給真正想要參考書院的學子,增加了考試難度。
顧清澄出神了片刻,想了想,答道:“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這樣!”林艷書小聲地提高了嗓門,“難道你也不想好好考試嗎!”
“沒啊。”顧清澄無辜,便轉移話題,“林姑娘想考什么呢?”
問及這個,林艷書的臉上帶了幾分自豪神色,她掂了掂腰間的鎏金小算盤,“本姑娘可是數科神童,七歲就幫我爹看鋪子了,店里的那些掌柜,如今都算不過我!”
“至于其他的嘛。”她的喜怒都寫在臉上,柳葉眉耷拉下來,“女子們都考的這幾科我也有在加強練習,只是估計考不過北霖城里的才女們了。”
但她并不愿放過顧清澄:“不行,我都告訴你了,你也不許藏著。”
“我真的不知道,這六科里。”顧清澄抿盡了茶盞里的最后一口茶,“哪一科的成績最好。”
城門擁擠的人流漸漸散了,茶也飲盡,顧清澄向林艷書略一施禮,示意明日考錄有緣再見,終于離開了茶棚。
“什么意思嘛……”林艷書嘟著嘴琢磨,驀間想明白了——不知道自己六科哪門成績最好,不對,她要考六科?!
她再要張嘴追問,卻發現顧清澄如人間蒸發般消失了。
顧清澄早已交了名牒,進了城。
現今,她已是舒羽。面容上,仍是孟沉璧當年為她易容成小七的模樣。小七的身份只在濁水庭與大理寺詔獄曇花一現,這平凡普通的長相,除了心思縝密的江步月,無人留心在意。
正因如此,她無需再請人重新易容,多此一舉,反而會向江步月暴露自己對易容術有所了解的事實,招致江步月懷疑,徒生禍端。
小七、舒羽,對她來說,目前是最普通也最安全的偽裝。
黃濤見她日日清閑,沒少在江步月面前嚼舌根,還盤算著等她考錄敗北后將她一舉轟出府邸。
但考錄過后,黃濤只會乖乖閉嘴。
或許那時,江步月會重新審視她的身份,她卻無暇顧及,只因她要去的,不是天令書院,而是第一樓。
第一樓的擢選規則從未對外界公布過,因此,她和林艷書說要考六門也并不是吹牛,她必須要足夠耀眼,讓天令書院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繞過舒羽這個名字。
如此,她才有機會被第一樓看到。
即便是南靖林氏——林艷書與她對峙之后,她明明有機會直接起身離開,卻還是決定告知舒羽的名字,亦是故意為之。
北霖人鮮少去南靖,她卻知南靖林氏是南靖第一富商,林艷書腰間搖曳的小算盤便昭示著,她是家主最寵愛的小女兒。
顧清澄看著自己手中的短劍,自嘲般地笑了。
嬌憨的林艷書不會明白,舒羽看著高冷疏離,卻在處處給林艷書制造接近自己的機會,只為了不錯過一分利用林氏,增加勝算的可能。
林艷書有龐大的家族托底,可以跌倒了再爬起來。
舒羽,卻沒有回頭路了。
她曾經站得比林艷書更高,受人仰望,主宰生死。
但如今,她終于變得和她討厭的那些人一樣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機會只有一次,一旦輸了,便萬劫不復。
她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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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日,天令書院考錄開始。